忘忧镇的秋祭,远远比不上那时在清仪镇遇到过的。
毕竟是在魔域之中,人丁不盛,纵然全镇的人几乎都会在这一日出家门,街道上也并未变得有多拥挤。
平日里不会见到什么的摊贩,今天也一样没有多少,仅有的几家,也听不到吆喝声,过往路人不会大声欢笑和说话,即便是在笑,交流的声音也放得很低。
除了各家各户会不约而同地在家门和店门前挂上几盏福灯,节日的气味其实并没有很浓,可是放在总是近乎死寂的魔域之中,这般已是难得。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生活在镇上的普通凡众,暂居此地的商人散修,或者干脆就是魔教中人,混杂于此,奇怪的人多了,也就没谁再去注意同样看起来不太寻常的许之遥和魏子霜。
就连孩童好像也和清仪镇的不一样,瘦瘦小小的,不敢到处奔跑玩闹,拎着灯躲在大人的身后,又怕又难免好奇地探出脑袋四处张望着。
虽然当时的许之遥因为失明的缘故,未曾亲眼见过清仪镇的盛况,可单凭听到的吵闹之声,和让她无处落脚的拥挤之况,就足见不是眼前这场秋祭比得上的。
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并不感到有什么失望,反倒或许是呼吸到了院外的空气,此刻竟也体验到了久违的自由和祥和。
正魔两道还未势如水火之前,忘忧镇的人谋生依仗的多是魔域灵石魔株之类的材料,两道隔绝之后,十多年来靠的就全是郁惊雁在魔教的势力收采着这些资源,总算让镇上的人得以生存温饱,只是再没有见过从前的那阵短暂的兴盛了。
若是从妄齐夫妇来到这里时算起,只怕到今天也该有二三十年,已经足够像妄无心这样自小出生在此的一代人长大,这座立在滚滚红雾中的小镇就是他们当成家的地方。
没有祈福,也没有天灯,一路走来,许之遥只是怀里多抱了一小坛特产的酒,不觉就走到镇子边缘,似乎也没看到多么稀奇的景况。
她不想就这么回去,于是把拄着的杖交给魏子霜,自己则抱着那坛酒,跛着脚踏出这个没什么边界的小镇。
魔域毕竟还是片荒漠,地势不甚平坦,周围诸多沙丘石山。
许之遥环顾一圈,便选择了那座最高的小丘,慢慢吞吞地往上走,沙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薄薄的月色之下清晰可见,魏子霜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
停在丘顶,也不怎么在意,随处捡了个地方便坐下,摘掉了面具。
这副身子太过虚乏,这样缓的坡,走上来却已经有点喘气了。
辽阔的荒野之上,漫山都是模糊,红雾随风流动,经久不散,遮掩着稀薄的月光,却在灯火的映衬下,格外偏心地给忘忧镇留存了一片明亮的区域,许之遥眯起眼睛望向遥远的天边。
魏子霜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便也默默坐到她身旁。
许之遥心情难得放松了些,自行摆弄着打开酒坛,刚想开口问魏子霜有没有带着杯盏,却又作罢,既然都到魔域了,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魏子霜素来是滴酒不沾的,此时只是看了她半天,终于还是没有阻止。
魔域的酒粗烈了些,一大口下去,嗓子就有点痛,不似在清仪山尝过的那些甘甜好喝。
许之遥被这烈味冲得上头,用力晃了晃脑袋,这才缓了过来。
“……不好喝就不要喝了。”
魏子霜蹙眉按住了她的手。
许之遥没有回话,心底也不肯浪费,于是只捧着坛子小口往下送。
魏子霜眸色疑惑起来,出声阻止。
“别喝了,等会又醉了。”
“就是要醉才刚好。”
许之遥仰起脸,颊边被酒气呛的泛红,语气却忽而认真起来,一双桃花眸直直与她对视着。
“魏子霜,我们要不要聊一聊?”
“……?”
魏子霜怔了怔,没料到她会说这般话,可很快也平静下来。
“聊什么,非要喝醉才能说?”
许之遥见她一点心虚的模样也没有,喉间哽了哽,赌起气来,非要又灌了几口。
魏子霜眸色更深了几分,显然已经有所察觉,默然许久,才终于开口:“酒给我,不用你说了。不清醒时的话,我也不会听。”
“为什么?”冷风一吹,许之遥也生了胆子使起性子,偏不交出来,“我就是喜欢喝不行吗?”
“……”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魏子霜知道她多半已经有了醉意,顿时眉头紧蹙,“一身酒气,很好闻?”
因为知道许之遥有点饮酒的爱好,可向来都适量,何况偶尔醉时也只会表现得更乖巧,并无耍酒疯的恶习,所以魏子霜从来没在此事上对她有何不满,唯有这次冷下了声。
“给我。”
偏偏许之遥以前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想起方才在镇子上的事,多少有些怨气,于是头一次不肯退让。
“我不。很难闻吗?”
一边说着,一边突发奇想地凑了过来,对魏子霜哈了口气。
“……”
酒的味道也并不很不好闻。
魏子霜身子有些僵硬,目光掠过那瓣嫣红,又不自在地匆忙收回,皱着眉想躲开。
可这人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得寸进尺地环住她的脖颈,压了上来。
因为从没有对许之遥设防过的缘故,轻易便被推过,石上的寒意渗过衣物从背后传来,教她呼吸一滞,沉下目光。
“……放开。”
“不放,有这么讨厌?”
许之遥无端委屈起来,可面上不肯服软,于是倾身压下,含住那几乎要抿上的薄唇。
她鲜少这样不为讨好而只是单纯地主动索取,酒意冲淡了那点难过的情绪,只在淡淡的苦香和凉软的触感贴上的瞬间,想起魏子霜这几日有些过分地咬痛了她好几次,于是忽而起了小小的报复的心思,可及至齿已抵在那瓣软唇上时,又舍不得了。
思及至此,便终于放开魏子霜,自己都被自己的不争气恼得笑了一下,正巧入夜后的风凉得很,笑完就打了个哆嗦。
魏子霜还是神色怔怔的,像是没反应过来,许久,才撑着手臂重新坐起身,想解下自己的外衫给许之遥穿上。
“你自己不是怕冷的吗?”
许之遥阻拦了她的动作,刚才笑了那一下,心情轻快了很多,再望向她时,桃花眼里也有了些许亮色。
魏子霜一时没能移开视线,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来魔域那么久,还是第一次重新在这张小脸上看见以前那样真诚又坦然的笑颜,没有不安的遮掩和重重的心事。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过去那段时光。
所经历的一切似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梦过之后,许之遥弯着眼睛,悄悄勾起她的手指。
“魏子霜,我们回去吗?”
魏子霜默然点点头,垂着眼帘,同样回牵住那只手。
忘忧镇的灯是要彻夜亮着的,街上已经渐渐重新归于萧索沉寂,生活在这里久了,也会变得像这片土地一样,彼此什么也不需多言。
门前不知是谁也挂了两盏明灯,还在随风晃荡。
进了院子时,远远看见沉丹沉酒姐妹俩的屋子已经暗了,便放轻脚步,安静地回了房,阖上窗,点起灯,烛火就将薄薄的红雾隔绝于一窗之外。
待到沐浴之后,酒醒了许多,许之遥乖顺地窝在床的里侧,一直等魏子霜熄了灯,躺到了自己身旁。
房间安静了一会儿,不久便响起细细的窸窣之声,又是一阵安静。
夜色深沉。
片刻,这份悄然也被试探着划开一道小口,然后,再没能归于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在不为人知的隐秘和黑暗之中,彼此的气息默契地靠近、交融。
一切发生得很自然,又很快变得不可收拾。
间歇,许之遥仰起脸,在那颈边蹭了蹭,略有些短促的呼吸洒落,伴随着细碎的呢喃:“魏子霜……”
她所轻唤的人似是不愿停息下来,没有回复,只是将动作放得缓了些。
许之遥仍是未有什么不满,喉间溢出绵长的闷哼声,身子也随之紧绷了几分,语气却更乖软得不像话:“我还以为、会再也见不到你……但是……今天的秋祭,还是有一点点开心的。”
她说得断断续续,并不连贯,魏子霜听得懂,回答依旧简短,声音却不似平日清冷:“以后,每年都可以陪你。”
她好像常常在某些关头做这种承诺。
许之遥觉得有点想笑,眨了眨眼睛,想起先前还在清仪山时,最忘不掉的,就是她的那句“生便同生,死便同死”。
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那怎么行呢?”她偏过脑袋,抵在魏子霜的锁骨处,酒意早就散了,除却欲念,话里便只剩清明,“魏子霜,你得回去。”
她感到魏子霜停顿了一瞬。
这种时候停下未免有些尴尬,许之遥有些后悔起来,只好放软了语气,亲了亲魏子霜的颈肩,才道:“我不是想和你分开,可你的经脉总要修复,魔域什么也没有,清仪山不一样……”
她急于想听到对方的回答,而身上的难受劲又教人有些难耐,喉咙干得好像要冒出火来,手也不安分地攀上魏子霜的后背。
可魏子霜一动也不动。
“修复经脉,很重要吗?还是你也觉得,我只有那身修炼的资质最精贵,其他什么都不值得?”
“我、我没那个意思。”许之遥极力否认着,呼吸渐乱,心底万般后悔,此刻却只得忍不住低声哀求,“先别说这些了,能不能……”
魏子霜默然了片刻,终于听了进去,缓慢安抚起来,却不肯说话了。
也是好犟的脾气。
幸而许之遥总算稍稍得以疏解,手指拢入她的发丝间,一边轻轻喘息着,一边还委屈起来:“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你本来可以有,更明亮的人生……不应该留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说?”
魏子霜的声音渐开始因为分心而显得有些沙哑,精力多半投注在不知休止的研磨和勾勒之中。
许之遥埋着脑袋,脸颊滚烫,却还是咬紧了嘴唇,半天才按耐下来,勉强得以回答:“你不记得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你就是,这本书的主角,等一下……魏、魏子霜!!”
她一时受不住,脑子里便忽而一片空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来得及紧紧抱住对方,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结局呢?”
魏子霜却好像什么也没做过似的,偏要这时问起,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许之遥没有余力回答,只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直到见她又要压过来,才赶忙伸手拦住,桃花眼里满是哀怨。
“什么结局呀,你都是主角了,结局肯定幸福美满呗。”
说着,挣扎着起身想去重新洗个澡。
谁料却被魏子霜不依不饶地按住,透过黑暗,也能看见那双凤眸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那你呢?”
许之遥闻言,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后,还在赌气。
“我?我当然回家了,去一个没有你,你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话音未落,暗色中那道身影却扑了过来。
“魏子霜?!”
许之遥自知说错了话,心下一惊,下意识想躲,却已经来不及。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只是被拥入了熟悉的怀抱中,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感到魏子霜似乎在微微颤抖,一时诧异,于是偏过脸想去看清,却没能成功。
“我不会幸福的。”
魏子霜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唤起她的名字,让她顿时一僵。
“许之遥……如果是那样,我不会幸福的。”
“对、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种话。”
许之遥愣怔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环着她的手臂却收得越来越紧。
“不要跟我道歉,你也不能走……”
魏子霜声音渐低闷,眸底的深潭好像也要化成泥沼,教人有种要被陷进去的感觉。
可这次弄清了来源,许之遥回过神,没有再害怕,反倒温和地抚上埋在她颈边之人的发丝。
“魏子霜,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啊?”
魏子霜似乎顿了一瞬,没有持续太久,便启齿咬住了她。
“喜欢。”
许之遥默然忍下肩上传来的痛意,眸子却深深地望向眼前人。
……一种强烈而近乎直觉的不安忽然像潮水一般袭向魏子霜,很快决堤,汹涌肆虐。
“喜欢我,也会伤害我吗?”
与之相对的,是许之遥依旧乖软的语气中的风平浪静,不像在责怪,只是单纯地问了一句。
她原来已经知道。
魏子霜怔然,慢慢松开自己紧锁着许之遥的手臂。
本来也是,这样生性敏感细腻的人,这么多天来怎么可能什么也察觉不到。
视野之内,一片昏暗。
短暂僵持着,茫然不知现在该怎么做,只能感到身上残存着的不属于她的温热在渐渐散去,有些发冷,却不敢再动。
直到许之遥先开了口。
“魏子霜,我哪都不去,以后只会留在这里了。”
说着,又在她嘴角边亲了亲。
“我们都冷静一下,好不好?”
魏子霜几乎动弹不得,许久,才慢慢恢复了知觉。
“……嗯。”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这般无故,这般轻易地,应了一声。
我自己越写越觉得奇怪,是不是痛苦的校园生活把我变扭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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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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