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在过着,比秋祭先到了魔域的,是傍晚时自千里之外的清仪山传来的一封书信。
看见那封信落在郁惊雁手上时,许之遥几乎浑身一颤。
倒是身边的魏子霜,依旧漠不关心地垂着眸子,牵着她的手,仿佛置身事外,只耐心抚摸着她从前在清仪山被生生拔掉过后又新长出没几个月的指甲。
郁惊雁慢慢悠悠地念着信,每个字都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直到一枚崭新的腰牌被抛了过来,魏子霜皱起眉,将其挡住,接到手里。
“这么说,现在的清仪山,是师父和楚长老代为掌管?”
琼玉接过了信,略微又看了一眼。
信并非直接写给她和魏子霜的,多半也是因为不清楚她们现在的状况,所以只得退而送到魔教的郁惊雁手中,言辞也就委婉正式得多。
除了写明那批派来的修士已经撤出魔域的情况外,更为司徒贡一党列下罪名,虽未有一词提及当初寒脉崖之事,却已在字里行间洗净她们本可能背负上的罪责,甚至加之以伏恶立功之名,还在含蓄地请求郁惊雁善待二人。
“不容易呀,你们正道原来也会跟魔修服软?”
郁惊雁软着身子倚在琼玉肩旁,指了指信的结尾。
“这是盼着你俩回个消息之类的意思吧?哦,还愿意派弟子来接,啧,说得倒像是我亏待你们了。”
“没有这个意思。”琼玉无奈地安抚了一句,这才看向魏子霜和许之遥,递了个探问的眼神。
“今日不是秋祭吗?”魏子霜只是扫了一眼手中的腰牌,随手要放下,却被许之遥连忙接住。
“这、这个是师姐回去还用得到的啊。”她把腰牌握在手心,像是护着什么宝贵的东西一般。
有腰牌在,就是清仪山弟子最有力的身份证明。
许之遥这般看重,也是当初遭遇的一切换来的血的教训。
太多人根本不在意她究竟做过什么,哪怕她不曾伤害任何人,魔教少教主出身就是她的原罪,足以教她万劫不复。
她真正是怎样的人无足轻重,在别人眼里她是怎样的人,才决定了世界予她的是玫瑰还是极刑。
清仪山弟子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是远胜过铸下大错、与魔修沆瀣一气的宗门叛徒的。
可魏子霜视若无物,反而眸色微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师姐。”许之遥只好先服了软,替她先把腰牌收好,转而勾了勾她的手指,“我不说了,不要生气。”
把问题堆在心头不去解决的滋味并不好受,可不知怎么的,每每提及两人以后的去处,气氛总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许之遥不是不知道魏子霜想要的是自己和她一起离开魔域,只不过没有办法做出这样的回复,才一次又一次地讨好让步。
似是看出两人之间的异样,琼玉体贴地温声偏开话题:“魏师妹说的是,天色不早,镇上差不多也准备好秋祭了,师父传来的信,交给我和阿雁来回就是,并不差这一两天,总不宜长呆在院中,出去逛逛也好。”
许之遥很快意识到琼玉在帮自己,便顺势又央求起魏子霜:“师姐,陪我一起,好吗?”
她知道魏子霜以前最不会在她卖可怜时拒绝她,只是忐忑于现在会不会连这点也变了样。
幸而,魏子霜终于收回了有些过于暗沉的视线,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许之遥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琼玉,这才牵起那只泛凉的手,向两人先告了辞。
回到房间,并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只是出于谨慎,许之遥还是将面具从墙上取了下来,转而又递给魏子霜一张样式相似的,歉意地笑了笑。
“只有这样的,师姐戴上一副吧。”
忘忧镇虽然是在郁惊雁的势力下,多半不会有幽玄影的人,可毕竟是秋祭,便是被普通人认出也是麻烦的,还是谨慎为上。
说罢,她便自己先戴上了面具。
魏子霜应了一声,同样戴上,抬眸时对上那双露在外面的桃花眼,虽比从前少了许多光彩,却仍没有半分恶意或凶气,细看来与面具十分不搭。
“师姐,我们走吗?”
许之遥想去勾起她的手,不料反被握住,抓得很紧,没办法,只好皱起小脸苦笑了一下,任由她牵着,熄了屋内的烛火,走出房门。
相处这么些日子,早也放弃了伪装,干脆拿上平日里会拄着的那杆杖。
天已半黑,行至院门,再取出符来,解开此处结界,方能出去。
谁知这门才开,迎面风风火火跑来道人影,没等看清,就急急刹住脚,险些撞到两人。
魏子霜蹙起眉,一面护住许之遥,一面抬眼看来。
“我去!”申兰志怪叫了一声,接连退了好几步,才认出了许之遥,“少教主,这也太吓人了!”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许之遥引了张明火符,总算照亮一片夜色。
申兰志缓了两口气,这才兴冲冲地晃了晃怀里抱着的签筒。
“听说正道很喜欢搞这些玩意儿,算卦这些的我也略通一二啊,刚好郁护法去过正道的秋祭,我直接来问问!”
说罢,瞥见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心下了然,嬉皮笑脸地冲许之遥挤了挤眼。
“你们是要去镇上玩吧?少教主要不要试试我今天这第一卦!”
许之遥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接过签筒,下意识看了眼,有点粗糙,像是现做的,已经封了口,只留一个取签之处。
她不想扫了申兰志的兴,虽不知道是怎么个算法,便也想着随他试试,于是歪头望向身边的魏子霜:“师姐,我算什么好?”
“……都可以。”魏子霜从前就并不相信这些命数与否的东西,只是见她有意,于是也留心扫了一眼那个签筒。
“好、好吧,那我……”许之遥思索片刻,其实也并不信申兰志那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皮毛能算出什么,于是弯了弯眼,随口道,“就算我跟师姐吧。”
她知道以申兰志那张嘴,不管自己拿出的是什么签,肯定都会被好话说出花来,于是想教魏子霜也能开心一点。
想到这,便伸手想要取签。
然而不料,多半是申兰志第一次做处理得不是很得当的缘故,封口处有根细小的竹刺,一伸手,就被扎了一下。
许之遥不防吃了痛,缩了下手,一个没拿稳,签筒便从怀里脱落,摔在地上,筒中的签则甩了出来,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散了一地。
气氛凝滞了刹那。
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瞬,便被身边的人一把扯住了手腕,力度甚至有些重,掐得她生疼,于是诧异地抬眼看来。
魏子霜攥着她的手腕,一双凤眸却透过面具紧紧盯着她的脸。
虽然只是一瞬间,许之遥却捕捉到她眼底飞快闪过又消失不见的情绪,几乎难以置信。
“师姐,你——”
怀疑我?
怀疑我要故意这样做,就是要暗示你我们还是分开的好?
可我怎么会?
许之遥把话咽了回去,诧异莫名,不敢相信从来都会没有缘由地信任着自己的魏子霜要在这种事情上,要在第一时间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这样的人,怀疑自己会有必要做的这种地步。
她忽然感到如此陌生。
魏子霜似乎没有察觉她的震诧,只是看清那只手上被划出的小血口后,知道她不是故意为之,才垂眸替她仔细处理了伤口,眸色却微沉地扫了眼地上那些不详的兆头。
并未意识到那层一直被她们默契而刻意无视着,却又能保护着彼此不受对方伤害的隔膜已经被她那不经意的刹那怀疑彻底戳破了。
申兰志慌慌张张地收拾着散落的签,又是道歉,又是好言好语地各种找补。
魏子霜已经平静下来,知道本就不能全然怪他,于是也没有为难。
申兰志好心办了坏事,别提多难受了,一边想着改日一定要好好赔个罪,一边瞅着两人脸色,怕自己再待下去更坏了她们心情,赶忙抱着签筒溜开了。
“还疼吗?”
魏子霜轻轻捏着许之遥被划破的那根手指,好在伤得不深,那点血口一下就止住了。
“……不疼。”
许之遥抿了抿唇,一时没有再说话。
指上划破的那点,还不及腕上残存的疼意重。
她以前不是个能在心里憋得住事情不说的人,尤其是在亲近之人面前。
离开清仪山后,慢慢也学会独自吞咽许多,说起话来也小心谨慎了很多。
故而这次犹豫很久,才重新开了口。
“师姐,刚刚在想什么?”
魏子霜的手不自然地顿了一下,似是有所察觉,可面上还是镇定地反问道:“什么?”
她的声音总是这么清悦平静,许之遥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好听。
虽然没有得到回答,这副反应却还是让许之遥明白了方才自己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魏子霜气息微促,捉着她的那只手也细不可察地紧了紧,像是在不安。
……许之遥无可避免地又心软了一下。
算了吧。
“没有,我们去镇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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