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霜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天不知黑了多久，屋内只有不甚明亮的烛光摇晃，她一时难辨过去了多长时间。
身子还有些酸乏，幸而只是消耗过度，受的伤看着严重，却没深及内腑，多半是用了药的缘故，痛意不明显。
侧过脸，魏子霜怔了一下，才看清伏在床头的人是谁。
于是想撑着身坐起来，奈何气力还没恢复，便用手臂半支着，稍稍凑近了些。
“许之遥？”
她轻声唤了一句，没有反应。
睡着了，也不知在这守了多久。
魏子霜不自觉抽出被握在对方掌心里的手，看清颊边那道旧疤，才确定不是幻觉。
这一动作，许之遥却拧起了眉，慢慢转醒，然后一愣，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师姐，你醒了？”
没等魏子霜回话，她便扶了上来。
“有没有哪里疼？我、我去找……”
说到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半夜，赶紧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改了口。
“你渴不渴？我倒杯水给你。”
她一连串说个没完，魏子霜插不上嘴，只好由着她一瘸一拐又匆匆忙忙地取杯倒水，水接到手里时，温热得正好。
许之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慢喝完水，才稍稍放松了些，想说些什么，又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魏子霜先开了口。
“郁惊雁人呢？”
“你睡了好几天，阿雁她，现在没有什么危险了。”
许之遥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些。
“清仪山那边，给我们送了丹药，但是解的太晚了，毒素入了心脉，琼玉师姐把自己内丹凝出来救她，估计再过半个月才好。”
魏子霜闻言，默然片刻，只点了点头。
“嗯，先保住性命重要。万魔窟那里……”
“申兰志他们已经在镇压窜逃出来的魔物了，现在还应付得来，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
许之遥知她担心什么，认真回答着，转而又止住声，许久才抬眼看了过来。
“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去破阵，明明有符，发现不对时为什么不直接走？”
语气不像在质问，可脸上的情绪已经写明了一切。
人不过刚醒，生气也不该现在生，许之遥说不出自己在委屈什么，只是觉得后怕。
魏子霜垂眸看着她这副神情，依稀似和先前在万魔窟时看见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于是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至少阵破开了，幽玄影也解决掉了。”
“谁管他怎么样！”
许之遥见她竟笑了，反而愈发气得难受，一把扑了上来。
“有没有想过万一走不掉怎么办？！不是都答应过我的吗，只是为了糊弄我？出尔反尔，也算喜欢我？”
魏子霜鲜少见她真生起气来，即便知道理亏，可听她越说越过，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唇，道：“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了，别生气。”
“……”许之遥见她轻易服了软，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继续说也不是，就这么放过也不是，便恼怒起来，故意逼迫，“说得好听，你求我。”
“……？”魏子霜肉眼可见地愣了一瞬，没有回话，很久之后，耳垂却染上可疑的绯红，“嗯，求求你。”
她明显感到身上的人僵了僵，可无端没法与其对视，只好低垂着眼帘不知看向何处。
温温热热的手却在这时捧上她的脸，没等她反应过来，许之遥便像只小兽似的凶狠地咬上她的嘴唇。
魏子霜猝不及防，忍不住想要避开，却又被紧追上来。
她咬的其实不重，因为下不了狠心。仅仅是单纯想发泄掉胸腔中的郁闷，没多久就松了牙齿，唇瓣纠缠不休地摩擦着她的。
动作到底有些重了，魏子霜只觉得后肩尚未完全痊愈的伤隐隐作痛，何况许之遥又不得要领只顾乱来，反倒教人担心她会不会先被憋着了。
正想扭头先将她推开，不料一颗滚烫的泪珠先一步掉落在脸颊上。
许之遥并不很爱哭，可真哭起来时又很能哭。
魏子霜愣怔着，一时没有动作。
直到许之遥换不上气，才终于短暂松开她，又什么也不肯说，自顾自地喘息着，呼吸稍微平复了些，便重新压下身子吻了上来。
魏子霜别无他法，默默收回手。
见她放任自己这般折腾，许之遥也不吭声，忍着眼泪，胡乱摸索着要去解她的里衣。
哪知偏偏自己亲手帮忙系的衣带，这时却怎么也解不开。
越是心急，手越是打颤，烛光又暗，她渐感到有些窘迫。
魏子霜无奈，只好主动牵引着，许之遥方才找准，往下一拉，这次果然轻易解开，衣带自手心中滑落。
“我身上还有伤……可以慢一点。”
她没有着急，嗓音也不带丝毫凌冽之气，反倒温和得不像话，边说着，边轻轻勾起许之遥的小拇指。
这边哄着，那边的许之遥却愣了愣，随即眼泪掉得更凶了，起初还只抽泣着，很快就变得近乎嚎啕。
“你有没有想过我？你究竟想没想过，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要是连你也被抢走，我到底是为什么才要留在这里？魏子霜，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其实讨厌死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活该，不然为什么总是要来气我？”
她闷得太久，背负着一个人无从言说的思念和秘密，就连曾经唯一愿意分享的魏子霜那时也根本没有信她。
如今承受不起，只是想要宣泄，动作生疏又毫无章法，只一个劲地边哭边往对方身上缠，没一会儿倒是自己的衣衫先被作弄得凌乱不堪。
“许，许之遥。”
魏子霜被招惹得气息有些紊乱，想回答她这一连串的质问也有心无力，便也放弃，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拭眼泪。
许之遥情动来得还要更轻易些，眼尾挂着晶莹，感受到彼此交错着的湿热呼吸，胸膛中跳动的节奏变得极快，几乎要被欲念焚烧，却又自卑于展露自己这副残破而缺损的身躯。
“师姐……”
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不断膨胀，终于教她什么也不顾了，反正也只有现在，她要拉着她一共沉沦，最好能把她彻底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魏子霜。”
“魏子霜。”
许之遥的哭泣声渐渐小了，虽还有些哽咽，却已经染上另一番不同的意味。
回应她的只有魏子霜压在喉咙里的闷哼声。
“对、对不起……”
许之遥这才记起她的伤还未好全，只当是自己不小心牵扯到了，不敢再动作，红着脸想从她身上挪开。
谁知泛着凉意的手却悠悠攀上她的腰肢，许之遥一个哆嗦，便又软了下来，伏在魏子霜身前，贴得近了，才听见另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传来。
“不继续了？”
魏子霜声音依旧清悦，此时还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
即便烛火几乎已经燃尽，许之遥目光百般躲闪，也还是能感到她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她好像总是这样。
许之遥自认做不到，对待魏子霜的感情当然也是真诚掺不得假，只是每每要面对时，总忍不住要多想一点，多想一点，以至当初魏子霜先一步向她戳破窗纸时，她彻夜辗转的结果却是回避。
现在……
现在，还管那么多干嘛？
她赌气似的在魏子霜颈项处咬了一口，闷不吭声地重新投入进来，专注感受着那道心跳声，听它因为自己而从平稳逐渐变得短促，又因为自己而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直至到达顶峰，化成一阵不可思议的震颤，很久之后，才缓缓平复下来。
夜变得格外漫长。
许之遥本就气力不足，以至后来又全然托付给魏子霜，由着她清理，自己则筋疲力竭地窝到她怀里，嘴唇有一下没一下的掠过她的肌肤，似在温存，只是实在抵不住睡意。
“……许之遥。”
魏子霜感受到酥酥的痒意，无奈将她的脑袋捧起来，用指腹摩挲着到处亲个没完的唇瓣。
许之遥不自觉地皱皱眉头，咕咕哝哝含糊了句什么，虽然努力想清醒，眼睛却明显已经睁不开了。
“许之遥。”
魏子霜总觉得该说的话还没有说完，不想她就这么睡过去了，拧了拧她的脸颊。
许之遥皱起小脸，眼尾的泪迹早就干了，此时也忘了生气，一边回答，一边又被困意左右，只顾着往她怀里躺。
“怎么了，师姐。”
“……”
魏子霜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好再强让她起来，只好摸了摸她的头发，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讨厌你，我喜欢你的，可我替你考虑了太少，还做了很多不对的事。许之遥，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这边示软，那边的许之遥却不知听进了多少，胡乱答应着，已经快要睡着了。
“许之遥。”
魏子霜心里有事，想要个回答，可又不忍硬将她唤醒，于是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许之遥虽然困得迷糊，却还是有所察觉，只好凑了过来。
“不怪你了，刚刚……只是在说气话，对不起啊。”
“……嗯。”
魏子霜闻言，温和地替她顺着头发，许久，又重新开口。
“许之遥，你和我说过的，来自很远的一个地方的事情，都是真的，对吗？”
许之遥似乎僵了一瞬，缩了缩身子，没有回答。
魏子霜能感到她醒了一些，迟疑片刻，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你还想家吗？”
话音落在静谧的房间里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答案这么明显，何苦非要确认一下才肯死心。
谁知许之遥仍旧不吭声，直到魏子霜以为她又睡着了时，才闷闷地回道：“师姐，我不想说这个。”
她早就断了这个念想，也不懂魏子霜为什么现在非要提起，唤起被她一直刻意遗忘掉的思念和愧疚。
有什么办法，现在后悔也晚了，魏子霜甚至完全失去了修为和经脉。
何况她也说不上后悔，在每一个节点，也许做得并不是最佳，扪心自问却从未害过谁。
要说对不起的，还是她在那个世界的家人。
许之遥不愿再想下去了。
可魏子霜又怎会察觉不到，沉默很久，才又低声问道：“是因为我？”
感受到她情绪似乎有了变化，许之遥顿了顿，伸手抱住了她，思索片刻，才认真回道：“是因为你，但不全是。是你的话，我会觉得留在这个世界也有好处。可如果不是你的话，换成别人，我也一样没有办法用伤害谁的方法换取我回家的机会。”
“什么意思？”
魏子霜听不明白。
许之遥被这么折腾了半天，困意也消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还要分心来解释：“我会来这个世界，只是因为听到有声音说这里有需要我去完成的天命。”
说着，她又攀上魏子霜，眼里浮起些许遗憾。
“其实、要是我老老实实地不要想着改变什么的话，你应该成为很耀眼的人才对。我总觉得，是不是我连累了你。”
“……不是你连累我，是我，愧对于你。”
魏子霜低垂着眼帘，陷入沉默。
她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那时也只是把许之遥带回清仪山，便毫不负责地把她独自丢在外门，甚至面对她三番几次地主动示好，也总是冷眼相看。
是她亏欠了太多。
“师姐……”
见她久久不说话，许之遥眨了眨眼，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
“我从不因为那些事情怪你，也没想象中那么恨清仪山和幽玄影那些人。发现自己连生死来去都要受他们左右后，我就一点意气也不剩了。有时只为了能少疼一点，还会一身狼狈地跟他们求饶。”
“我知道自己没有骨气，知道自己很没用，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从小家里人都教我要自尊自爱，放弃这些，怎么可能不难受。”
“师姐可能觉得我这么说很悲观很消极，但是，我现在是真的只想守好你和镇上的一切，其他的都不重要。”
仿佛是怕魏子霜会凭空再消失一般，她收了收手臂，抱得又更紧了些。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些。”魏子霜心下念动，低头回了她一个有些苦涩的吻，“那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怕啊，我这么胆儿小，肯定怕嘛。”
许之遥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又勾上眼前人的颈项，还想跟她纠缠。
“不过说实话，我当时最怕的，是不管我怎么折腾，那些事情都像注定好了似的一一应验。你不知道我看见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有多怕又是像写好了的那样，怕琼玉师姐会为了救你已经出了事，怕你还是被逐出师门背上骂名。可是真的听到你说自己没了修为的时候，我反倒什么也不想了，只要你们平安活着，就还没有那么糟糕。”
魏子霜一如既往地没设任何防备，任由她勾扯着，乌发交结，黑暗中有温热的吐息洒落在耳鬓。
不只是一本书而已。
肌肤相贴的感觉如此真实，能像这样拥着怀里的人，魏子霜知道已是自己用不惜违逆命运的代价换来的。
她生长在这个世界，体会过家破人亡的滋味，也明白胸膛中的心跳源自何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己从来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亦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己有多贪恋这样彼此气息交错的时间。
魏子霜忽然觉得没关系了。
带不走许之遥没关系，许之遥真的准备留在魔域也没关系，她想去往哪里、在哪里停留都没关系，本就应当如此，她有这样选择的机会。
魏子霜好像总觉得天地很小，到处是囚笼，清仪山是，忘忧镇也是，她只是不想看见许之遥再受困于此，才想带她一同逃离。
原来自己险些也成了拘束她的枷锁。
可又何必？她就在这里，为什么要一遍遍用独占的方式来确认她的存在？
“魏子霜……”
许之遥越过黑暗，望进一双深邃而炽烈的眼睛里，被引得情动，又不满于她刚刚的分心，仰头吻了吻她的眼尾。
魏子霜回过了神，垂眸回应。
“许之遥。”她慢慢把自己的五指一点点错入对方指缝间，交握在一起，“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许之遥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当然了，而且……”
她顺着魏子霜的动作，引着那只手，放在了自己胸前。
“我们，其实也从未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