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这样的想法陈在野是无法察觉的，但她直觉他似乎有些不同了。

这种不同很难描述，就像是他四周的气本来只是围绕附着在他身上，但现在，这些气似乎流动起来了。

于是她转了转身下的板凳，从侧对转向正视着他，打算再凝神细看一番……

杜蘅是背对着窗户的，而她这样转过来，也就自然而然瞧清了窗外的景致——

措不及防地，她撞进了一双厉鬼的眼中！

“砰——”

“！！！”

陈在野下意识朝后仰去，一没坐稳便跌坐在地，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惊悚了！

杜蘅倏地回头，也被吓了一激灵！

云起时无声无息地半隐在窗后，浸在墨色的夜里，衬得肤色更加苍白，于是眼下因没有休息好而透出的青黑更加明显，额前碎发被夜露沾湿，发尾挂着几滴欲滴不滴的水珠，就这样静静垂在眼前，整个人泛着一股潮气。

烛火将屋中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相交叠作一处。

就像相拥一般，亲密无间。

他将目光收回，脸上寒意渐褪，少时，他牵动嘴周肌肉，露出个笑来，笑意却不及眼底。

“师姐何故如此惊恐。”

“一声不吭的，能不惊恐吗，骇死人力……”陈在野嘟囔着爬起来，仍心有余悸。

“不忍打搅你们聊天。”云起时推门进来，竟然听见了她这句，唯一就是语气有点儿怪。

“不忍打搅就站远些。”杜蘅拉长了尾音。

“也没聊什么，谈不上打搅，”她心里嘀咕，他这话说的，倒像是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似的，“张不扬那边怎么样？”

“被带去见钱大义了，”他也拾了个木凳坐下，“我瞧那些个守卫态度十分客气，应是搬出了止戈新盟。”

“扰人清梦啊。”她算了算，应该还不到卯时。

“眼下这局面，你还是尽快离开此地吧。”杜蘅道。

她指了指他怀中露出的八方盘一角，颇为苦恼：“有这东西在，被张不扬追上不过时间早晚的事。”

她心里有个计较，虽然不太道德，但胜在稳妥……她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说出来了。

“如果把它毁了，会怎样？”

陈在野挺直了腰杆，看看云起时，他赞同地点点头，又看看杜蘅，杜蘅立马按住怀里的八方盘。

“张不扬那里没法交代，而且，他既然敢搬出新盟，就敢将城主府翻个底朝天……”

“他是你师兄，”她扬唇，“他总归是信你的。”

见他眉头紧锁，她循循善诱：“和邪修余孽搏斗，有些损失也很正常。”

“……”

“坏了就坏了，他再造一个就是。”云起时这话倒是点中了他心事。

“若是只能造出这一个呢？”

“这东西的原理我大概能猜到，”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当年阴武学六件神器之中，只有破军锏被止戈新盟收入囊中，这八方盘定是借了破军锏之力，他能造第一个，自然也能造第二个——如此一来，你不欠他什么。”

杜蘅听了她前大半的话，紧皱的眉头本已舒展开，却在她最后一句“欠”字出声时，又蹙了起来。

陈在野瞧见倒是真不解了：“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

见他不说话，她更无奈了：“我知道这次你帮了我，我记着呢，若是下次你有什么难处，我也可以……”

“你算得可真清楚。”杜蘅突然就回过头，冷冰冰地盯着她。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

“你……”

云起时刚说了一个字，他便猜到这厮没憋什么好屁，定又是上眼药来了，于是“啪”一声从怀里掏出八方盘拍在桌上，打断道：“我没有什么顾虑。”

“那就行。”

像是怕他后悔似的，陈在野飞快捞了过来，聚气、抽刀、劈下一气呵成，八方盘应声而裂。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但很快，她又不安地挪了挪，“届时你知道怎么跟张不扬说吧？”

杜蘅闻言，太阳穴的青筋都跳了跳！

“我、知、道。”这三个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似的。

“即使这样，师姐也当小心。”云起时迟疑了片刻，“暂且离开此地为上计。”

她何尝不知，但想到渥丹……张不扬进了城主府，她怕是更举步维艰了。

“没事，且再观望观望。”

没有证据，她又易了容，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抓走。

只是，渥丹的事还是最好尽快办成了，陈在野细细盘算起来，待到天亮，她便去寻她……

杜蘅突然站起来了。

……不仅站了起来，还抽出了佩剑。

她猛地回神，咽了咽唾沫。

“你、你干啥？”

他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举起了剑。

他不会反悔要杀她和云起时灭口吧？

这样想着，陈在野也站起来了，顺手拉了把云起时。

“呵呵。”杜蘅又冷笑起来了。

他没再看他们，刀刃对准自己，先是割破了衣袍几处，又在左臂和前胸各划了一道，鲜血随即渗出，洇湿了一大片。

“……”

这倒叫她不知说什么好了，“也不必如此……”

“既然要做戏，那就要做全套。”他收剑回鞘，又抓过一分为二的八方盘，“天快亮了，我去寻张不扬。”

说罢，他便抬脚朝外走去。

“等等！”

他顿住脚，回过头。

“……谢了。”她抿了抿唇，还是道了声谢。

他应了声，出了屋子。

秋夜余风将他的思绪吹得远了些，他无缘由想起，百余年前，他跟陈在野打赌输了，于是陪她出去历练，回到岳峙门的那一晚，她也跟他说了谢谢，那是她第一次跟他道谢。

……也不只有道谢。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嘴角已然不经意翘了起来。

她那一夜说，他讨她喜欢。

至今想来，仍然令他心如擂鼓。

屋内，云起时却攥紧了袖口，凝视着杜蘅离去的方向，眼眸深不见底。

……不一样了。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种无名的失重感席卷了全身，像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不断下坠。

“走了，我们去找渥……”她差点儿忘了杜蘅能听见，险些说漏嘴，连忙改口，“我们去找颜如。”

他终于回过神，转过头，勉强勾了勾唇角。

“好。”

渥丹这一觉睡得好极了，隔壁烛火亮了一夜也完全没有影响到她。

这就让陈在野很羡慕。

但很快她又不怎么羡慕了。

得知张不扬的到来，渥丹立马摆出了一副十分牙疼的表情。

“张不扬会在城主府住下吗？”

渥丹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会，也可能不会。”云起时答。

“张不扬肯定是想在城主府住下，但鉴于这儿藏着齐曜最关键的一只脚，钱大义肯定不想让他住下，”陈在野也颇感牙疼，“现在就只能看钱大义能不能扛得住止戈新盟的威压了。”

第二个问题。

“是单张不扬一人来的，还是有止戈新盟其他人？”

陈在野一愣。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一阵喧闹。

云起时推开窗，于是那些声音便飘飘渺渺传了进来。

“……听说前堂来了好些个贵人！”

“什么样的贵人？比城主还贵吗？”

“那可比城主贵的多了！”

一阵齐齐的“嚯”声。

“那几个贵人法力高深，都是元……元……”

“难不成是‘元婴’？”

“你怎么知道，正是元婴修为！”

“天……究竟是何方修士？”

“就那个最大的！叫什么来着……对了，止戈新盟！”

“……”

声音愈来愈远。

三人同时心里一沉。

渥丹的第二个问题有答案了。

“估计是和张不扬一行的。”陈在野捏了捏山根，“若真如外面那些人所说，都是元婴修为，咱们就麻烦了。”

……幸好劈了八方盘。

“他们也不一定能留在城主府，如此，再怎么样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云起时这么安慰了一句。

“他们这浩浩荡荡的，来月鸣城做什么？”渥丹目瞪口呆。

“据说是奉了齐道密令。”

陈在野没敢细说，倒不是不能跟她讲，只是杜蘅在那头还能听得见，她若是完全不把她当外人、什么都说与她听，杜蘅定要怀疑渥丹身份。

一听“齐道密令”，渥丹登时脸一阴，腾地站起身：“他们也是为了齐曜……”

“不是不是。”她连连摆手，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阴、神器”三个字。

渥丹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今晚，”过了许久，渥丹终于下定主意，“咱们今晚就行动，先取了药，再偷走冰棺，然后连夜出城。”

杜蘅回来刚好听到这一句。

“你们知道止戈新盟又来了七人的事情了？”

渥丹被他血淋淋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你把他们干掉了？”

“………………”

“张不扬怎么说？”云起时问。

“他应该没有起疑心，暂时解决了，”杜蘅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在瞧见桌上快要蒸发的几点水渍时，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他们本想留宿城主府。”

“然后呢？”渥丹心脏砰砰直跳。

他一口饮尽，答说：“钱大义没有同意。”

几人皆松了一口气。

“但，今晚钱大义要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几人刚松了的气又提了起来。

“正好，届时府上众人注意力都在宴席之上，正可为我们掩护，也不失为良机。”陈在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没错。”

另三人也做此想。

“师姐一夜未眠，快回去睡一觉吧。”云起时朝她笑了笑。

……真贴心！

“嗯嗯，”她伸了个懒腰，起身对他和杜蘅道，“你们也一晚上没睡，也快回去歇下吧。”

渥丹看看陈在野，又看看杜蘅，再看看云起时，眼神在他们三人之间来回绕圈。

她的嘴唇慢慢张成了一个“〇”。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