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陈在野很尴尬地说。
余光瞟到云起时脸色耐人寻味极了,她不太懂他此刻的心情,但她以己度人,猜测肯定不是什么正向的情绪。
她还记得,他是很讨厌“炉鼎”、“采补”这一类词的。
毕竟炉鼎不是什么夸人的好词,被人看作是谁谁谁的炉鼎,更是侮辱人,就像给牲畜烙上什么专属印记似的。
于是她又十分善解人意地替云起时澄清了一句。
“什么‘炉鼎’、什么‘采补’啊,你这都是从哪听来的,都是胡说八道,无稽之谈。”
她摆摆手,像是想要挥去什么脏东西似的,“他是我师弟,别这么说,不太好。”
云起时一点点转动脑袋,幽幽盯着她的侧脸。
“……”渥丹只笑不语。
看人家这幽怨的表情,显而易见乐在其中,说不定,这流言蜚语就是从他这儿传出来的呢。
她没有笑出声,脸上也看不出笑,之所以觉着她笑了,是因为陈在野瞧见她的胸腔震了一下,连带着整个上半身上下一抖。
……笑点在哪里。
陈在野本来是想这么问一句的,但她又害怕从渥丹口中再次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还是没有问出口。
“你要拿的都拿到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就此别过吧。”
“真不舍。”她有些矫揉造作地叹了一声。
“……不舍你还打算跟齐道揭发我。”
“你原来听到了啊,”她捂了下嘴,“谁让我黄泉路上孤单,有个人陪总归是好的。”
“……”
“听杜蘅的意思,你也在躲止戈新盟,我知道一个地方,去不去?”渥丹渐渐收了笑,认真道。
“什么地方?”
“嘘——那可不能让杜蘅知道,”她指了指耳朵,眼里满是狡黠,“你就说,跟不跟我走?”
“……走。”
*
“跟不跟我走?”
眼前的男孩瘦瘦小小的,衣不蔽体,十来岁的样子,蜷缩在砸在地上的牌匾与被火燎了半边的墙形成的狭小空间中,若不是他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陈素都没有发现。
当他从阴暗的角落中钻出,暴露在阳光下时,陈素才注意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新旧交叠的伤。
“扶邪馆真他大爷的不是人,这样的小孩都能下得去手。”
有人啐道。
也有人立刻走上前,蹲在地上为他诊治。
“别怕,我是大夫,扶邪馆已经……呃……”
正当他绞尽脑汁地思考措辞时,男孩突然说话了:“被你们杀光了。”
“……”大夫讪讪。
陈素却抱着胳膊哈哈大笑起来。
“泯然啊泯然,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有什么好隐瞒的。”
男人更赧然了。
“阿素……”
“怎么样?”她忍住笑,以拳掩嘴咳嗽了两声,勉强正色问道。
“都是外伤,敷上药一两个月就能好。”
陈素点点头,走近了一步,撑着膝盖仔细端详了一番,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是岳峙门的,你根骨不错,要不要跟我们走?”
男孩垂着眼,不回答。
她没有催促,给他时间思考。
“你骗我。”
她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这三个字。
“我骗你什么了?”
“你们肯定也是因为我的体质。”
陈素一愣,一头雾水地看向那个名叫“泯然”的男人,男人拉她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孩子体质特殊,是极少见的纯阳之体。”
“纯阳之体?那不是……”
他很轻地点了下头:“你看他身上只有外伤,内里毫发无损,这孩子,估计是被扶邪馆拐来,当炉鼎养的。”
“这些混蛋……”
身后有人耳朵动了动。
“我们岳峙门是正经宗门,和扶邪馆不一样,你想学剑学刀,还是学什么别的,都可以。”陈素返回来,对男孩说道,“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走?”
她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谁料,过了半晌,听见他小声地问:“管饭吗?”
“什么?”陈素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
“饭管饱吗?”他壮起胆子,又问了一遍。
众人皆哭笑不得。
“当然!”
“那我跟你们走。”男孩掐着掌心,声音细如蚊蝇。
“是该多吃点,”陈素很高兴地捏了捏他的肩,“我叫陈素,这个半吊子大夫呢,叫陈泯然,那个瘦巴巴的叫方竹,长得虎头虎脑的叫小张飞……”
“哎、素姐!别跟小孩乱说,什么小张飞,我叫张虎!”
“行行行,听他的,叫他张虎……”
“什么张虎!小孩,要叫我虎哥、虎爷!”
“少嚎嚎,耳朵都要聋了!”
“……”
在这你一句我一句之中,男孩紧绷了许久的双肩终于沉了下来,他隐约想起,几年前还没有被爹娘卖到扶邪馆的时候,村里还没有闹饥荒的时候,家中也是这样,永远热热闹闹的……
“你有没有名字?”
几双亮闪闪的眼睛同时看向他时,那个尘封许久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滚了出来。
“云奴……”
“大名呢?”
“只有这个。”他嗫喏着开口。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下都犯了难,只有个小名肯定不行。
陈素干脆一拍大腿决定道:“那我取一个好了!跟我姓,陈云,也蛮好听的。”
“有我跟你姓还不够。”陈泯然无可奈何地勾了勾唇。
“是啊素姐,那要是这样,我就改叫陈虎,他改叫陈竹,咱们岳峙门改叫陈家寨好了!”
众人哄然大笑。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笑罢,陈泯然想了想说道,“不如就叫云起时。”
“好!”张虎立马捧场鼓掌,“还是咱姐夫有文化!”
“你听懂了么就夸!”陈素飞起一脚。
……
他似乎终于又有了一个家,云起时那时天真地想。
可当他随陈素一行回到岳峙门后,事态开始不受控地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一切都像大梦一场。
邪修的势力越来越不可控了。
陈素很忙,准确来说,是岳峙门上上下下的骨干成员都忙极了。
今日是某帮邪修屠了某个村,明日是某派邪修打了过来……
世风浮躁,人心不古,恶意在初春悄然滋生。
是夜,烈风骤起,从窗外卷了些沙尘进来。
卷进来的,也不只有沙尘。
“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以前是扶邪馆的!”
“不会是那个扶邪馆吧……”
“除了那个还有哪个?听说里面可乱了,他真是从那儿出来的?”
云起时关窗的手突然顿住了。
春寒料峭,夜风从他的衣领灌入,他突然打了个寒颤。
“真的不能再真!而且你们知道这小子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
“炉鼎!”
狂风呜呜地刮,撞得门窗砰砰作响。
他感觉自己在随窗外的老树一起摇晃。
“年纪这么小就成了炉鼎?”
风止了一息,但很快又以十倍百倍之势地还了回来!
“呸!真恶心!”
“光是听老子就要吐了!”
“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
“真是世风日下,竟然连这种人都能进咱们岳峙门?”
“谁知道是怎么进的,别看人家年纪不大,说不定有一身的本事呢……”
寒风在黑夜里放肆狂笑,几乎穿透了他的耳膜。
他扣着窗框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半个身子不自禁探出了窗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我是听说,这小子是纯阳之体。”
讲故事的人将话很巧妙截在这儿。
“纯阳之体,天生做炉鼎的料啊……”
“可是这又如何?”
“你们知道少门主当年出生时的事吗?”那人却转而说起别的来。
“当年,少门主出生时,有个不得了的老道为少门主卜了一卦——”
“然后呢然后呢?”
“六爻皆阴!”
“所以?”
“人言‘卜、医不分家’,少门主必是纯阴之体呀!”
风势渐渐变小,云起时在窗边站得太久,手脚冰冷如冻实了一般,已经毫无知觉。
“这小子,是掌门专门为少门主寻的炉鼎!”
一锤定音。
风彻底停了。
寒意却没有散,如千刀万剑刺入他单薄的身躯,不放过任何一个毛孔!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似乎有什么在叫嚣着,嘶吼着,狞笑着——
抽出他的骨髓!
吸干他的血液!
将他的脏器搅成烂泥!
原来是这样。
他立在那里,像生出了根,成为了一棵树。
花和叶落下成为大地的养料,结出的果实供人充饥解渴,茂盛的枝叶织成伞,遮阳避雨,树干被砍下搭成新的房屋,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养活一方人,直到滋润出一片沃野,直到价值穷尽、榨无可榨,直到枯死。
他几乎咬碎了牙,血沫化成了两个字。
“真蠢。”
他怎么能那么蠢,蠢到相信又有了家。
他的家,他的家人,早就为了那一口米抛弃了他。
他哪还有什么家!?
骗子。
一群骗子。
都是骗子!
云被风吹散了,明月藏无可藏。
清辉穿窗而入,直直洒在他脸上,映出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似厉鬼一般。
他死死地盯着那轮圆月,如看一座坟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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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哦,无稽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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