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归夜雨走出门去，合上门扉。
灭绝师太终于叹了口气，她蹲下身子，难得软和语气，对静玄劝道：
“襄娘，你莫哭了。”
静玄闻声一顿，泪水却流得更凶。
这一场眼泪，她积攒了太久，久到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心里原来存了这许多痛苦，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灭绝师太见此情形，忍不住眉头紧蹙。
她生性刚强，历来不喜门下女徒哭啼。
此刻眼前嚎哭之人若非静玄，灭绝师太恐怕早就一掌打去，令对方欲哭无泪了。
可静玄......到底是不一样的。
加上适才其脱口而出的“峨嵋女徒尽亡”话语，更加令灭绝师太心中在意。
她强行拉起静玄，将对方按在自己右侧的座椅上，又自顾自打湿了帕子，为对方拭干手心血迹，洒药治愈。
“哪有师尊给徒女上药的，襄娘你好没规矩。”
看着静玄依旧泪如泉涌的侧脸，灭绝师太终于忍不住，用打趣的口吻唤对方出家前的名字，希望冲淡其悲伤情绪。
但静玄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灭绝师太捏了捏手心染血的帕子，只恨此刻自己拿着的不是佩剑孤星，心中又同时隐隐庆幸：还好不是孤星。
不然她可能真控制不住情绪，再刺静玄一剑泄愤。
左右都是劝不住的，灭绝师太干脆放弃。
她坐上另一侧座椅，闭上双眼，开始打坐休憩。
可身前的啜泣声，依旧令她十分在意。
自延祐二年，郭襄师祖于襄阳救下静玄起，灭绝与其相伴二十四载，素来只见其流血，罕见其流泪。
扪心自问，在灭绝心中，静玄名为徒女，更像师姐妹。
究竟发生了何事？会令静玄如此悲痛？
灭绝师太不断想着，心中将今夜自己与静玄、归夜雨的对话反复咀嚼。
不知何时，房内的哭声渐渐变小，终于消失不见。
灭绝师太松开紧蹙眉头，睁开双眼，她一眼望进静玄的红肿泪眼之中。
“你.......”
灭绝师太本想出声责难，立一立师尊威风，让静玄日后再不要如此失态。
却没想到，静玄突然结结实实的，冲灭绝师太磕下三个响头。
灭绝师太心中疑惑，却依然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承受了静玄大礼。
末了，她对着脚下，额头淌血的静玄道：
“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直说！莫要遮遮掩掩！”
静玄闻言，也不擦额头汩汩鲜血。
她双膝跪行至师尊跟前，双眸湿漉地仰首问：
“师父.......您可信死而复生之事？”
灭绝师太听罢，紧皱眉头。
自归夜雨拜师起，峨嵋女徒久不用“师父”一称。
如今便是她自己听了，也心觉怪异。
更加诡异的，是静玄所问问题。
“不信。”
想不清楚原因，灭绝师太干脆不再多想，利落表态。
同时，她也开始用怀疑目光审视静玄，似乎是在怀疑，对方的神志是否出了问题？
“呵呵。”
静玄听了师尊回答，忍不住低垂头颅，自嘲一笑。
额头破裂而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在地砖上溅出大大小小的血花。
静玄并不在意，但上首却传来一阵粗糙的擦拭感。
她抬眼——是师尊正用帕子帮自己止血。
静玄眼眶一热。
她今晚实在过于多愁善感了。
前世的自己流血流泪时，身后空无一人，她又怎敢伤感……
“徒女接下来所说话语，实在神异。”
静玄跪在地上，又想低头叩拜，却被灭绝师太有力的双手掌住，不准她再自残。
“还请师尊先饶女徒一命，接下来.......徒女所说内容，”静玄睁着红肿的眼，“乃是峨嵋派的未来......曾经的未来......”
昆仑山下的夜晚，静悄悄的。
偶尔风过，宛若黑夜亘古的叹息，也像梦貘幽幽的絮语。
灭绝师太听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故事里的她刚愎自用，残暴无能，峨嵋后继无人。
最终，郭襄师祖传给她的峨嵋，竟成了天下武林的笑柄！
“胡言乱语！”
灭绝师太暴怒，她一掌便朝身前的静玄胸口打去。
静玄早有准备，她原地一滚，躲过了致命一击。
本已停止流血的手掌则又再渗血，在地砖上，留下几个狰狞血掌印。
“师父！莫要杀我！”
静玄压低的喊声传至灭绝师太耳中，她一击不中，心头理智也终于回笼。
双目怒瞪着静玄，灭绝师太不发一言。
接着，她陡然飞身上前，开始扣住静玄的脸仔细检查。
“你是何人？谁让你来假扮静玄？你把静玄弄到哪儿去了？”
静玄并不反抗。
她只是任灭绝师太不断撕扯自己的脸。
“女徒本名刘襄娘，出生于襄阳城郊。九岁那年，我全家都被鞑子所杀。为报家仇，我便纠结了襄阳城内的孤儿孩童，组了一组小义军，妄图复仇。但最终我和我的伙伴儿都被鞑子官府所抓，那狗鞑子还想将我推到菜市口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是郭祖师携师父你重游故地，救下了我和伙伴们。”
灭绝师太听着静玄的讲述，她松开捧着静玄脸的双手，想要用尽全力，听出静玄回忆之中的漏洞。
“祖师当时已七十有二，自知寿元将近。她携师尊你重游襄阳，正是想要最后再拜祭一回父亲母亲，她见我小小年纪，却不惧生死，只想为父母报仇，便作出一个极奇怪的决定——令师父你收下我这个同龄人为徒。”
说到这里，静玄忍不住露出微笑。
“那时师父你年岁尚小，还不懂这背后的深意。听过郭祖师提议，你沾沾自喜，说自己胜过了孤鸿子师伯，抢先收下一位徒弟，”静玄停顿一刹，似乎为灭绝师太的幼稚感到莞尔，“其实那一天的襄阳城外，师父你何止赢了师伯一位徒弟，你还赢下了峨嵋第三代掌门之位。”
“从襄阳城回峨眉山不到一月，郭祖师便在睡梦中圆寂。风陵师祖虽也属意师父你继位，可峨嵋派历来不喜女子继位。祖师与师祖总觉得，女子掌门太过标新立异，所受压力更甚于男儿，因此才选择孤鸿子师伯为第三代首徒。可惜其论天资心性，对于武学一道的痴迷，皆远不及师父你。”
“因此，祖师圆寂以前，才特地主持你收我这位‘小义军’首领为首徒，希冀弥补师父你痴迷武道，不通门派内务的不足。而郭祖师圆寂以后，风陵师祖却依旧未第一时间宣布你为峨嵋第三代掌门。”
“她等了五年，直至师父你十五岁时，才终于下定决心。”
听到这里，灭绝松开静玄，她有些信了。
“那五年时间，风陵师祖始终悬而未决，却不是在师父你与孤鸿子师伯间犹豫——她是在我与你之中犹豫。”
静玄站起身来，她面对面看着灭绝师太：
“师父，你与我名为师徒，可峨嵋派内，唯你我与孤鸿子师伯知晓，教授我武艺的，是风陵师祖。她教了我五年，确信我的习武天赋远不及你，才终于下定决心......”
“我信了。”
灭绝师太满脸颓然，双眸闭紧。
抬起右掌，灭绝师太示意静玄不必再细述证明。
客房之内，空气仿佛结为实体，压得灭绝喘不过气。
她双脚后退，仰首朝下，重重躺倒在椅上。
隔了片刻，两行清泪突然自她仰面朝天，紧闭的双眼里涌出。
静玄默默坐在师尊对面。
她并不言语，只是看灭绝师太反应。
“杀得好！”
良久，灭绝师太满脸的泪终于止住，两汪暗色的泪痕打湿她的衣襟。
她自口中恨恨蹦出三个字。
静玄心有灵犀，明白师尊想通一切。
——十五年前，静玄以指点为名，误伤四师弟赵洛还致死之事，本就是故意。
“四年以前，至元元年，秦若浪与十一师弟元齐、十三师弟萨里满、十五师弟莫诚勾结鞑子朝廷之事，女徒早已发觉，但隐而不发......”
“杀得好！”
“师尊将八师弟、十师弟、十四师弟废除武功，逐出山门以后，女徒并未放过他们，而是派钟师妹.......”
“杀得好！”
一连三句“杀得好”落地，灭绝师太语气越加冰冷。
她气极反笑，咬牙切齿道：
“静玄，你还做了什么？说出来让为师痛快一二，也算解我今夜不平气！”
静玄闻听师尊此言，哪能拒绝？
可扪心自问，她这些年来，大半心神都托付于归师妹身上，若非赵洛还等人前世触其逆鳞，令静玄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她本人并不屑暗算内斗。
想起归夜雨，静玄犹豫一刹，终究坦白。
“女徒这些年来，并未过多行动，反倒是归师妹，她出手如电，将整个武林都玩弄于鼓掌手心。”
灭绝师太闻言，终于睁眼。
她的双眸被泪水洗过，此刻更加明亮，宛如闪电。
“原来是少了她！”
自静玄讲述前世遭遇起，灭绝师太心中始终觉得，缺了一部分。
可巨大的冲击下，她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如今再想，灭绝师太顿悟。
明明已有了归夜雨这等天才女徒，峨嵋何至于到静玄口中，出现“金顶内乱”的程度？
“前世夜雨发生了何事？”
灭绝师太疑问出声，语气却是肯定句。
她心中笃信：只要归夜雨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坐视峨嵋众女徒被奸险小人所害。
“上一世归云庄被不明人士灭门，归师妹更是早在灭门惨事发生前两年已经病逝。”
“和你一样，借尸还魂。”
灭绝师太闻听此言，她心底一黯，叹息定论。
“不，徒女觉得，归师妹与我并不一样。”
静玄闻言，摇了摇头，她淡淡反驳。
灭绝师太看向对方。
“师父称师尊，徒儿称徒女，甚至连与圆法和尚的男女情事，归师妹也都轻描淡写，不痛不痒不重视。”
“她不像咱们这些女子。”
“静空曾对我说过，她还俗经商以前，曾因艳羡归六爷生意场上一言九鼎的气势，找上归师妹，想要自请为妾。”
“夜雨如何说？”
“二师妹说，‘若是羡慕归六爷生意场上说一不二的气魄，可以自己去行商；若是羡慕归六奶奶家庭和美的运道，可以自去寻良人。不必把羡慕当成爱慕，想成为怎样的人，就去成为怎样的人，而不是成为那样人的妻子。’”
“说得好！”
自听闻静玄讲述，知晓前世峨嵋惨状之后，灭绝师太头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竟隐隐有些响彻云霄的架势。可笑着笑着，灭绝师太又忍不住捂住脸，红了双眼。
她陡然明白今夜，自己痴心妄想让夜雨与那和尚配做一对之时，静玄为何如此大的反应。
峨嵋只此一个归夜雨。
世上只此一个归夜雨。
若她真像自己想得那般，成为一个满心女儿家必须成婚才算美满的庸人。
又有谁能领着峨嵋众女徒，搬开困在心头上的自轻自贱“成见”大山，昂首挺胸于江湖间？
自郭襄师祖起，峨嵋三代掌门虽皆为女子，却依旧逃不开对女人自身能力的质疑，坐困于“峨嵋女子情路坎坷”的遗憾执念里。
唯有归夜雨，她是比她们都完整的人。
“静玄，你活了两世，对江湖武林情势考量远胜为师，今夜莫要休息了。”
灭绝师太想清楚一切，她望向静玄，目光湛然道：
“我们必须商量一二，今后峨嵋派，到底该如何传承了。”
突然有点爱乌龟鱼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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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满怀愁思不夜天（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