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变了。
脚踩在昆仑山三圣坳的小树上,归夜雨暗暗想。
此时距峨嵋派师徒一行人重遇,已过三日。
归夜雨也足足受苦三日。
不知怎的,自那夜师尊将她支开打发丁师妹后,从第二日晨间开始,师尊与大师姐每每处理峨嵋门务,都少不了归夜雨问一句:“夜雨/二师妹,你怎么看?”
——归夜雨:头痛,我不想看。
今夜,趁着师尊与大师姐有事闭门商议,归夜雨终于得空跑了出来,执行自己的抓人大计。
昆仑三圣坳自何足道与其师兄灵宝道人以来,累世经营,历代掌门皆派门下弟子遍访大江南北,寻来奇花异草种植,因此绿草如茵,花木参天,颇有世外桃源风貌。
此时此刻,归夜雨站在三圣坳的树干上,仰望星辰璀璨,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归夜雨并非傻瓜,师尊与大师姐如此频繁询问乃至“刁难”,她并不觉得是在表达不满,而更像是想委以重任。
可是……
天知道,她前世只是个连环杀手,哪里能懂什么管理的问题……
她唯一会管理的就是尸体……
打理偌大的峨嵋,做得井井有条,可比习武难多了。
——难怪师尊平日里都做出一副武痴模样,原来是方便把峨嵋内务都交给大师姐去打理。
大逆不道的,归夜雨心底竟陡然浮现出这句话来。
接着,她忍不住猛地甩了甩头,想要将这念头抛诸脑后,唯恐被师尊知道了大怒。
正摇着头,归夜雨听到自己右前方传来一轻一重两道脚步走近声。
归夜雨屏住呼吸,忍不住脚步微挪,隐入枝叶更密处。
已是深夜寅时过半,天色暗蓝,明月皎白,新来那二人行于草地上,十分惹人瞩目。
而归夜雨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怕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来了,也难得看清。
脚步声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
透过树木遮挡的间隙,归夜雨终于看到一高胖,一矮瘦两名汉子,身着蒙古武士服,在离她三棵树远的脚下站定。
归夜雨耳力甚好,因此哪怕二人离得有一段距离,说话声她却依旧能都听清。
“刘不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高胖男子抢先发话,归夜雨听他声音粗犷,像是个性格粗鲁的中年汉子,嗓音在黑夜中极为宏大。
“哎!小声点儿!乌师兄!”
高胖中年汉子对面,矮瘦青年人也说话了。
归夜雨倒没想到,此人说话极动听,宛如春风抚耳。
她忍不住探头看了看对方,发觉是个猴儿般神情畏缩,身形佝偻的青年……
“左右守夜无事,师弟与你聊天不成吗?”
畏缩青年继续说着,他紧张地朝身后灯火通明处看了看,终于盘腿坐在了草地上。
“不成!乌某瞧不起你,不想和你说话!”
高胖中年汉子听后,他猛然摇头,根根发辫左右飞甩,可见拒绝之心强烈。
畏缩青年浑不在意。
他似没瞧见乌师兄反应一般,坐在草地上,拔了根草塞嘴里咀嚼,继续自顾自道:“你看这三圣坳风景多好啊,想当年何祖师他老人家,号称‘琴棋剑三圣’,一手迅雷剑法名震西域,连他落脚的地方,也成了鸟语花香的仙境。哎……想想那时的昆仑派,也不知该是何等风光……”
“如今就是出了你这等败类,才有辱我昆仑门楣!”
不提何足道祖师还好,高胖汉子一听刘不易说起二人师祖,他当即暴跳如雷,一连串辱骂便如放鞭炮般“噼里啪啦”地爆开来。
刘不易闻言,懒洋洋地吐出口中草杆,他仰头看了自己师兄一眼,又低垂下头,过了一瞬,他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冲着乌师兄挥拳相向。
“你宁死不降!那你去死啊!怎么还要我找那狗鞑子王妃鹦鹉学舌才把你捞出来!你清高你铁骨铮铮,你和师父一起去死啊!别大半夜守夜还在鞑子婆院门口骂骂咧咧,你不想活我还想呢!”
归夜雨也没想到,这二人说得好好的,竟然扭打了起来。
只见明明的月光下,高胖师兄一拳砸在师弟右眼上,而师弟也不甘示弱,直接一记勾手,将两个自己那么大的师兄掀翻在地。
二人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打得浑不似江湖人,反倒如街头小儿一般。
到了末尾,两个人突然又抱头痛哭起来。
他们一个喊着“师父”,一个喊着“痛”。
明明是两个成年人,却如同孩子坐在地上痛哭,场景看上去既可笑又悲凉。
归夜雨依旧冷眼旁观,她甚至将自己藏得更深了。
“刘不易你等着!十日以后,我乌四洛绝不苟活!姓乌的死也要把那鞑子王妃和李参商都杀了,让天下人都知道!咱们昆仑还是武林正宗!多得是英雄好汉!”
“说得好!”
一边痛哭的刘不易尚未回骂,一道年轻男声陡然插入。
归夜雨早知此人旁听,因此见怪不怪。
地上的刘不易却吓得一激灵,他当即爬起来,冲对方不住弯腰作揖,口中喋喋辩解着“乌师兄是糊涂了,李掌门万莫见怪”云云,惊惧之色溢于言表。
“是吗?”
这位李掌门面冠如玉,肤色雪白,不像武人更似书生。归夜雨隐隐瞧着,甚至觉得还有些面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像谁。
而此人的武艺与心性手腕,也比文弱书生狠辣许多。
归夜雨只见其摇着折扇,右手陡然向前,冲着乌四洛的脖颈划去,他的折扇竟是钢铁所制!
自称乌四洛的高胖师兄一个扭身,早有准备地躲过致命一击,接着便想朝后,奔出三圣坳之外。
但他的身后,早有两名汉子候着,三人拔出佩剑与铁扇,在明月夜下打斗,刀光剑影照亮三圣坳的树木青叶,也刺入归夜雨的眼。
平心而论,今夜她所见昆仑派这五人武艺,莫说远不及归夜雨这位“后起宗师”,便是放在当今武林,也不过二三流脚色排后。
昆仑派弟子,便是这等水平的吗?
归夜雨心中大疑,下一瞬,只听长剑刺破血肉的惨叫声传来,大股鲜血如柱状喷射,片刻前还说自己“绝不苟活”的乌四洛左胸膛与脖颈被两柄长剑刺穿,头颅被扇片削掉一半,显是活不成了。
“乌师兄!”
刘不易缩在三人身后,眼见乌四洛被杀,他终于忍不住惨叫一声,更多的动作却是没有。
“刘师弟,你念旧情是好的,可这等与朝廷作对的冥顽不灵之辈,终有一日会成为咱们的敌人,你怎么就看不清呢?”
掏出布帕擦拭铁扇,那姓李的掌门幽幽启唇一笑,他转过身来,伸手想朝刘不易肩膀拍去。
后者吓得一激灵,却连躲也不敢,只能闭眼承受。
如此畏缩作态,归夜雨看了不禁大皱眉头,而李掌门却显然满意得很,他微微笑说道:“刘师弟,还是早点歇息吧,今夜你受了惊,不必在王妃院外守夜了。”
刘不易不断点头道“好”,声线缥缈无依,显然是怕极了。
李掌门瞥了瞥身后的死尸,又伸手制止了想要埋尸的两位师弟,下巴冲着刘不易道:“相识一场,早听说灵智子师伯门下,乌刘二位兄弟情深,刘师弟你就负责给乌师弟善后吧,左右……你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你送终的。”
刘不易听到这里,原本尚能绷住的情绪终于失控,他双手捂脸,肩头不断耸动,显然是在默泣。
李掌门领着二位同门走了。
今夜他们便是特地来杀刚被救出的乌四洛,以绝后患。
三人身后,刘不易佝偻着身子哭了许久,连月色都转暗时,他终于双膝跪地,猛地朝地上惨死的师兄重重磕头,头颅久不抬起。
……
看着肩负师兄尸体,一步步朝三圣坳最北端走去的刘不易,归夜雨终于明白,好好一个少年侠客,为何如此畏缩,佝偻身姿作态。
——师父与师兄的性命太重了。
重到压弯了他的骨头。
可人在江湖,就是死里求生。
当师门大义摆在面前、当利弊得失分明呈现时……
普通人计算生死,讲究该与不该。
江湖人只有能与不能。
如今昆仑派与朝廷勾结的阴谋已近在眼前,归夜雨并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头招惹汝阳王。
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是气数将尽的王朝,那一口死气,也绝非峨嵋可以承受的。
她本应该领着师姐妹们退回四川去。
但她不能坐视不理。
轻身飘下树干,归夜雨扬眉看了看铁琴居方向。
半晌后,她终于收回视线,纵身朝刘不易方向赶去。
月夜下,草地一片空旷。
偶尔风过,宛如树叶“哗哗”拍掌。
归夜雨不想与刘不易在空旷处接头,惹人瞩目。因此施展起改良的峨嵋轻功“月下风”来。
她的脚步仿若凭空虚踩,在月下轻盈前行,身影在月下飘飞出丝缕残影,反而比刘不易更快到达昆仑历代弟子的埋骨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
归夜雨好奇地瞟了一眼此人生卒年份,内心暗算道:没想到,何足道竟四十出头的年纪便去世了。
她先是不可思议,何足道与郭襄分别不到十年便去世,也不知此人为何如此短命。
可转念又想起病亡于昆仑一带的师伯孤鸿子。
归夜雨又是释然:江湖人对名利看重,更逾性命。何足道当年少室山一战败给十五六岁的张君宝,被气得短寿,倒也不奇怪。
听着身后刘不易低沉的脚步声渐渐传来,归夜雨定定看着何足道墓碑,又将视线缓缓移向另一边,班淑娴、何太冲师父——白鹿子的墓碑上。
仅仅只学了十年功夫,显然是学不完全的,无怪乎迅雷剑法再也没能重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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