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渐近的脚步声，一道啁啾鸟鸣声也在枝头响起。

归夜雨抬头，目光望向暗蓝色的天幕。

几颗星子高悬，一轮明月照耀群山，浑不似天色将明之态。

她在翠谷之中昼伏夜出已久，对昆仑山脉气候极是了解。

此时卯时将至，远还没到日出时分，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鸟叫......

正纳罕着，归夜雨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微带哭腔的男声。

“你是谁？”

刘不易望着这个陡然出现在昆仑派祖墓的抱剑女子，他忍不住暗暗咬牙，心底已将归夜雨视作了汝阳王妃身边的武婢。

归夜雨低侧过头来，一双眸子反射着皎皎月光，凝望眼前的昆仑弟子。

“峨嵋归夜雨。”

清脆的女声碰撞夜色，随风飘散出袅袅余音，可见说话者内力不凡。

刘不易闻声，神色却更加恐惧。

但听完归夜雨的介绍，他紧皱的眉头却又是一松......

“归夜雨！”

“你可是扬刀立威大会上，劫走汝阳王府那妖女的归女侠！”

未及归夜雨想明白刘不易此人的表现为何如此怪异，眼前的背尸青年已然迈开步伐，“噔噔噔”朝归夜雨跑来。

站定后。

他竭力伸长脖颈，想要更凑近些许，细细看归夜雨的额心红疤是否为假。

习武之人，素来警惕。

刘不易陡然靠近，归夜雨虽不出招反击，眉心却不自觉微皱。

如今见对方还想将脸抵近自己，归夜雨当即使出“月下风”来。

脚下双足，恰似月下风吹草木一般，轻盈荡出三丈远。

“你真的是归女侠！？”

江湖中人，以武为尊。

昆仑派虽屡遭打击，弟子不肖，出了投靠朝廷的败类，但作为昔日名门弟子，刘不易此人的眼力见识仍在，他眼见归夜雨这一招轻功，心中便暗暗估量，此女武艺绝不在昔日掌门夫人班淑娴之下。

可是，想起汝阳王府此行高手辈出，有一二武艺出众的武婢也不足为奇.......

“我就是。”

对面人心中的所思所想，归夜雨自然不知。

她又再靠近刘不易，在离其两步远的距离站定，问：

“昆仑派可还剩一二江湖成名人物？”

“归女侠何出此问？”

刘不易闻言，心中怀疑更甚，脚步也不自觉退后起来。

如此变化，自然逃不过归夜雨的眼，她趁夜外出抓人，自然没工夫与他多做纠缠。

挥动手中归山剑，归夜雨拔剑出鞘，银白剑身遥遥朝不远处的山岩峭壁劈去。

崩裂之声轰然炸开，那山竟从底部劈出了一条等人宽的裂缝！

“现在信了吗？”

收剑归鞘，归夜雨凝眸问道。

“扑通”一声！

归夜雨眼前的青年已然跪下。

.......再抬头，他双眼泪如泉涌。

“归女侠，昆仑危急！求您速速带我出三圣坳！”

说到这里，刘不易双眸一散，竟是精神大悲大喜之下要晕厥过去。

一缕刺鼻气味迅速袭上他的鼻翼。

神志被刺激清醒之际，他只见峨嵋派归女侠俯低的身影又再站起身，似乎正在将衣服勒紧。

........没想到，归女侠竟有狐臭.......

精神昏沉不清的刘不易揉了揉鼻子，忍不住幽幽想着。

归夜雨收起李春风送的醒神香，感觉自己身上也被沾染了臭气。

这让她有些不满，心中想：此物应该叫“醒神嗅”才对。

她又再抬起头来，正对上刘不易有些慌乱躲避的眼神。

“你还没回答我呢！昆仑派可还剩一二成名人物，让我带出坳去，取信各大门派掌门才好。”

“有......吴冠子师叔祖受了重伤，正被囚禁于铁琴居的地牢中。”

刘不易恍神对答，紧接着飞也似地点点头：

“归女侠！您神功盖世，威震武林，快救救吴师叔祖！”

正说着，他忍不住站直身子想要靠近归夜雨。

熟悉的臭味再度传来。

刘不易神色微变，念及自家师叔祖，他依旧面不改色，诚恳请求。

归夜雨看了看不远处被其放下的乌四洛尸体，又自怀中掏出怀表来，约定说：

“你先将你师兄安葬，辰时正，我带吴冠子来见你。”

因怀中醒神香余味仍在，归夜雨此刻掏怀表动作，使得身上臭味更散。

偏她已习惯其味，并不能觉出问题。

也唯有身旁初靠近的刘不易心中更加笃定。

他闷闷点头道好。

便见着峨嵋来的归女侠双足轻点，身形缥缈若风般飞向铁琴居方向而去。

唯留空气中的余味......

“乌师兄啊，你一定没想到，原来峨嵋女侠........也不全是香的。”

凉凉夜风在三圣坳里不息奔驰，将刘不易的话送到山峰下，送到星子前。

但永远，也不会再有一个粗鲁中年男声回答他了。

回答他的，只有泪水打湿草叶的无声。

江湖中人，习武究竟是为什么呢？

头一次，看着自家师兄残缺的脑袋，背靠亲手埋葬的师父坟茔。

他在心里问自己。

*

距离天色大亮只剩一个时辰而已。

归夜雨悄然潜入铁琴居，正想着找谁去问清地牢所在，就见到一扇房门陡然打开，适才那位李掌门自房中走出，他转过身子，抱了抱相送的女子。

透过明亮的月色，归夜雨清楚看见，那女子不正是积雪山庄的玉娘吗？

陡然见到熟识之人，这令归夜雨也有些失态，一时竟忘了收敛双眸视线。

“谁？”

李掌门倒也警觉，他迅速转过身来，大步朝归夜雨隐身处冲来。

但原地哪还有人影。

早在对方冲上来前，归夜雨已经双手抱柱，如壁虎般飞上房梁。

“参商哥哥？谁在那里？”

不理身后卫诗玉的呼唤，李掌门警觉地逡巡四周。

他甚至也飞身上梁查看。

但归夜雨早先一步跳走，哪里还找得着？

“没有人，感觉有死老鼠，这房梁有些发臭。”

李参商揽着卫诗玉，将她送回适才那间厢房，又说自己要去地牢“教训教训”吴冠子老儿，终于走了。

归夜雨趴在房梁上，目送着李参商下地牢的方向。

她缓缓抬起手。

——根本闻不到任何气味。

归夜雨无语了。

她在心中又将李春风骂了一遍。

又再瞧了瞧对面房内，吹灭烛火，遣走婢女预备休息的卫玉娘身影。

卫诗玉、卫玉娘、卫九娘.......

卫四娘.......

原来竟然是堂姐妹。

归夜雨半蹲在房梁上，将目光自卫玉娘房间移至李掌门下地牢的方向。

仅一炷香功夫过后，归夜雨便见此人青衫铁扇，身姿挺拔地走了上来。

他在庭院之中站定，仰头望了望月色。

白白的月光照在本就白净的面上，就像一个文采风流的书生，正在月下沉思作诗。

归夜雨心中只觉好笑。

难怪自己总觉得此人面熟。

虽然五官并不完全相似，可这位李掌门周身的气质，与三年前的“雪岭探花”朱长龄如出一辙。

长龄哥哥，参商哥哥......

到底叫的是哪个哥哥？

想到身在王家的卫四娘，又看了看浑然不知自己被所谓“爱妻”当替身玩弄的李掌门，归夜雨心中大觉可笑。

一名身着蒙古婢女服的青年女子走进庭院。

她似乎颇为不安，归夜雨清晰可见此人肩膀不住抖动，她将声音压到最低，对着李参商禀报了什么，竟然连归夜雨的惊人耳力都听不清。

这女子禀报的消息似乎十分要紧。

李参商闻言神情一惊，便赶紧迈步朝着主院厢房奔去。

归夜雨等了半晌，确定几人真的走出后，她终于飞身飘下，身形如鬼魅般潜入地牢。

只见微弱的烛火之下，一团人形的白发老人满身是血，倒在血泊之中。

若是再不救治，怕是熬不过今天.......

归夜雨想了想，突然发现墙角有一个陈旧木桶，似乎是用来冷却烙铁的。

她提起桶来，直接将一整盆凉水泼到了铁门内的人形身上。

“啊啊啊！”

那人形受伤不轻，水桶中竟然全是盐水。

归夜雨只听“刺啦”声伴着无力的惨嚎声回响。

她依旧不为所动，在翠谷三年修炼，归夜雨心中泛滥的同情也消退许多。

“李参商......你这.......黄口小儿！”

被盐水痛醒，地上的人形气喘吁吁，终于抬头厉声喝道，“有本事就弄死爷爷我！”

四目相望间，归夜雨见到一满脸褶皱，比张三丰还显老的瘦小老头双眸赤红，正愤恨地盯着自己。

在地牢经历了连月酷刑，吴冠子也极少见到李参商之外的人。

他只当归夜雨是蒙古鞑子的侍女，当即大骂起她，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归夜雨置若罔闻。

“叮咚”一声，一串钥匙被抛至老者面前。

在烛火映照下，钥匙挂着的铁圈隐隐流动火光。

那老者倒是乖觉，他飞快拾起钥匙，竭力想要爬起身来，可身体终究脱力。

“女侠.......帮我一把！”

说着，老者口吐鲜血，显然体力难支。

归夜雨却突然问出一个问题：

“昆仑三圣是哪三圣？”

隔着一重铁门，那老者大喘气的身体停滞了。

“昆仑三圣.....自然是我师父和他师.......”

未及老者说完，归夜雨头也不回，便转身朝出口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