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药的味道比记忆中的更加浓烈。
不是苦杏仁,而是混合着铁锈与腐烂水果的甜腻气息,粘稠的黑色液体缓慢地滑过喉咙,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胃袋。没有预想中的剧烈痉挛,只有一种缓慢的、持续的灼烧感从食道蔓延开,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味蕾和意志。
雨滴敲打着天台的水泥地,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几只乌鸦在不远处的栏杆上驻足,猩红的眼睛注视着他,发出沙哑的鸣叫,仿佛在催促一场既定的悲剧。
周尉静静地坐着,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玻璃瓶身。上一次,在这里,他满怀对生命的厌倦与解脱的渴望,毫不犹豫地饮下了这瓶毒药。而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喝下它意味着什么——不是终结,而是通往另一个更加残酷世界的门票。
他不相信救世主。一个连自己存在意义都找不到的人,如何去扮演拯救他人的角色?
可是,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铮屿力场破碎时推开的最后一把,脊背在黑雨中融化的惨状;昫旻旋律中断时咳出的内脏碎片;泠烛吊坠爆裂前望向他的最后一眼;沉爀执熔金眼眸中炸开的血丝,以及他白骨化的手臂死死钳住郑则明的决绝……
“这次换我守住你的梦。”
那句话在耳边回荡,伴随着锁骨处037印记的隐隐灼痛。
太多的画面,太多的责任,像一场无声的轰炸,在他的头脑中掀起风暴。他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农药带来的生理反应,而是精神上的超负荷。胃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视野开始模糊,雨声和乌鸦的叫声渐渐远去。
他缓缓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黑暗如期而至。
血腥味。
浓重的、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肉质**的恶臭,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
周尉猛地睁开眼。
血红色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幕布,笼罩着一切。扭曲的光影建筑高耸入云,表面覆盖着蠕动的暗红色苔藓。他正躺在开裂的大理石广场地面上,身下黏糊糊的,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什么液体。
回来了。
他又回到了这个名为“晷蚀”的炼狱。
“第三次问了,新来的?”
一个冷静、熟悉的女声在头顶响起。周尉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刚刚醒来的迷茫状态,缓慢地、带着些许痛苦地撑起身体。
谢琦文逆光站着,炭灰色的风衣挺括,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初,左耳那枚铂金三角耳钉在伪光下泛着冷光。一切都和上一次轮回开始时一模一样。
“这是哪?”周尉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虚弱。他用手揉着太阳穴,眼神刻意放空,模仿着一个突然陷入陌生恐怖环境的人该有的反应。
“欢迎来到《晷蚀》,菜鸟。”谢琦文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她弯腰,向他伸出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腕的瞬间,周尉猛地抬起头,之前刻意营造的迷茫和惊慌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和洞察。他没有去握她的手,而是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
谢琦文的动作顿住了。她看到了一双与“菜鸟”截然不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混乱,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了然的嘲讽。
周尉缓缓站起身,动作不再踉跄,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他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不再是打量这个陌生世界,而是直接落在了谢琦文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索。
然后,他笑了。
那不是获救后的庆幸,也不是面对绝境的苦笑,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带着疯狂和玩味的笑容。这个笑容,在上一轮经历所有绝望和牺牲时,都未曾出现在他脸上。
他向前一步,靠近谢琦文,将手随意地搭在她挺括的风衣肩膀上,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他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气音的低声说:
“谢律师,演技这么好……”他的声音里含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我是谁,你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谢琦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
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但仅仅是一瞬,便恢复了古井无波。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评估,在确认。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臭,伪光在他们周围投下扭曲的影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她赌对了。
这个周尉,果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坠入者。他的能力,他的本质,远不止于此。虽然她自己也刚刚经历了一次有记忆的轮回——那些被黑雨腐蚀、被称量人撕碎、在系统崩溃中化为虚无的痛苦还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转眼却又被强行拉回这个起点——身体的幻痛尚未完全消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重来,就像她不记得在此之前,自己究竟已经历过多少次这样无望的循环。几百次?或许更多?记忆早已模糊,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对这个恐怖世界规则的刻骨认知。
在这个没有尽头、充满未知危险的牢笼里,她不能轻举妄动。任何一个错误的判断,都可能引来比死亡更可怕的后果。
但是此刻,看着周尉那双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抹疯狂而清醒的笑容,谢琦文知道,她找到了一个变量,一个可能打破这无限死局的……钥匙。
她没有说话。任何言语在此时都是多余且危险的。
她只是微微偏过头,迎着周尉审视的目光,在那充满血腥气的风中,缓缓地、极其文雅地笑了。
那不是伪装出来的客套笑容,也不是绝望中的歇斯底里。那是一个卸下部分重担后,带着一丝疲惫,却又蕴含着坚定信任的笑容。她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回应了他的试探,确认了这场心照不宣的同盟。
周尉读懂了她的笑容。他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病态的笑容收敛,化为一种沉静的决然。他再次环顾这个血腥腐朽的广场,目光掠过那些扭曲的建筑,血色的天空,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蠕动声。
这一次,不再是被动承受。
这一次,他带着所有死亡的记忆和未尽的责任归来。
“伪光要来了。”谢琦文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协同感,“跟上。”
她转身,风衣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向着广场边缘走去。
周尉没有任何犹豫,迈步跟上。
他的脚步踏在粘稠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唧声。锁骨处的037印记隐隐发烫,仿佛在与这个腐朽的世界共鸣。
周尉跟在谢琦文身后,每一步都踏在粘稠而熟悉的地面上。血腥的风从未停歇,带着腐臭与铁锈味,更猛烈地刮过,吹乱了谢琦文一丝不苟的鬓发,也吹动了周尉额前过长的碎发。这风像是晷蚀永恒的呼吸,每一次吞吐都带着绝望的气息。
趁着风声呼啸,掩盖了其他可能的窥听,周尉加快半步,与谢琦文几乎并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噪:
“谢律师,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什么来到这个炼狱?为什么选择饮下那瓶“门票”?或者说,是什么样绝望的过去,让你被晷蚀选中?
谢琦文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风吹得她镜片后的双眸微微眯起,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那里面掠过一丝罕见的、真正的迷茫。为什么来到这里?这个问题,似乎很久很久没有想过了。久到那些过往被刻意尘封,蒙上了厚厚的、名为生存的灰尘。
她沉默地走着,直到两人拐进一个相对避风的、由废弃金属和肉质苔藓构成的狭窄梯口。伪光在这里投下斑驳的、不断扭曲的阴影。她靠在冰冷的、带着黏腻触感的墙壁上,没有看周尉,目光仿佛穿透了这令人作呕的建筑,回到了某个阳光明媚却冰冷刺骨的午后。
“我……”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强行撬开记忆之锁的滞碍,“我是个律师。”
金牌律师,战无不胜。辩护的案子越多,堆砌的胜诉率越高,脚下踩着的“尸体”也就越多,得罪的人自然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谢琦文的语气变得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灵魂。“一个女孩。高中时,是她……让我觉得生命或许还有意义。”她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她眼睛看不见,但活得比任何人都顽强。”
那是她无父无母、冰冷人生中,唯一捕捉到的、真正属于她的白光。她们的距离,因为世俗、因为各自的轨迹,始终保持着一种不淡不近的默契与守望。
“我无父无母,没什么把柄。那些人……动不了我。”谢琦文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冰,“但他们找到了她。她那么无辜……”
一场精心策划的局,一个巨大的冤案。那个双目失明却努力活着的女孩,从受害者,变成了所谓的“主犯”。
“他们逼我……做反方律师。”谢琦文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骨节泛白。“我宁愿不要那身律师袍,不要那些虚名……我怎么能……”怎么能亲手将守护的光推向深渊?
后悔,懊恼,无力……太多的情绪在那一刻几乎将她撕裂。她无法守护自己唯一珍视的人。
“案件结束了。”她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我亲眼看着她……被判了死刑。”
自那之后,世界崩塌了。严重的焦虑症如影随形,生活、事业一落千丈。至于自己是怎么死的……脑子里关于那段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或许,是身体在极度痛苦下的一种自我保护吧。
她说完,梯口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声呜咽作响,像是无数冤魂的哭泣。
周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在谢琦文叙述的某个瞬间,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画架、调色盘、一个模糊的、穿着警服的高大背影,还有……一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眼神却空洞无光的卖花女孩。
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沙漠中挖掘被掩埋的化石:
“我……好像活了很多个世纪了。”这个认知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眩晕。“晷蚀……或许就是由我,由像我这样的痛苦……建立起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曾经是个画家。很早就失去了家庭的温暖,父母各自追寻新欢,留下他和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天生有心脏病、最终没能留住的弟弟。弟弟走了,妹妹也不知所踪。沉重的打击让他患上了严重的睡眠障碍和精神疾病,世界一片灰暗。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周尉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些吉光片羽。“一个姓沉的警官。”记不清名字,只记得那个姓氏,和一种莫名的、让他想要依靠的感觉。那人并非阳光万丈,能瞬间驱散所有阴霾,但他的存在,就像在贫瘠的土壤里,悄悄种下了能够向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
他重新拿起了画笔。
“沉警官的妹妹,开了一家花店。”周尉的语速更慢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莫名地收紧,“她的眼睛……也看不见。”
谢琦文猛地抬起头,看向周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周尉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完全沉浸在那断断续续、模糊不堪的记忆里。“她……还患了很重的绝症。临走前,她托付我……帮她画几幅画。”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她说,想送给……除了她哥哥以外,另一个对她很重要的……律师。”
他想劝她去治病,想告诉她生命可贵,但她不肯,固执地想要留下些什么。那个难以开口的托付,他最终答应了下来。
“后来……沉警官不见了,失踪了。”周尉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他小心翼翼护在手心里的妹妹……死于冤案。”
再后来……记忆就彻底断裂、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漫无目的,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直到在某个天台,拿起了那瓶农药。
梯口里死一般的寂静。
谢琦文死死地盯着周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想起了那个女孩偶尔提及的、她无比敬爱的哥哥,想起女孩描述哥哥身边那个“看起来很难过,但画画很好看”的哥哥的朋友……
周尉感觉到她异常的目光,从混乱的回忆中抽离,对上她的视线。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以及一种毛骨悚然的、命运交织的诡异感。
风吹过梯口,带来远处伪钟嘶哑的鸣响。
谢琦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周尉皱紧眉头,努力回想,那几个音节就在嘴边,却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他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我……想不起来。”
谢琦文闭上了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周尉,”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丝沉重,“我们……可能都被困在一个更大的局里。”
而晷蚀,这个由无尽痛苦构筑的血城,或许不仅仅是惩罚,更是一个……揭示真相的残酷舞台。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们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那些被遗忘的真相,也为了……找到那个连接着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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