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殿内云香袅袅,惠修容手中捧茶往前相递,“皇上且尝尝嫔妾亲自蒸煮的茶水。”

李玄翊抬手接过,轻抿了一口,稍许沉声,“钟粹宫何时进的新人。”

新人是谁,不必言说。

惠修容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意淡去不少,即便伶玉是她有心送过去的,但听到皇上最先跟她问了别的女人,这滋味倒底不好受。开弓没有回头箭,既选了这条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她似是不明所以地显出疑惑的神色,“嫔妾几个宫女前些日子外放出宫了,内务府得知往臣妾宫中又送了几个。皇上是觉得有何不妥?”

李玄翊掀了眼,幽沉漆黑的眸让惠修容心颤,她咽了咽唾,后知后觉自己不该在皇上面前耍弄伎俩,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她这一局是落错了子。

“嫔妾知罪。”惠修容慌乱地拖着裙摆跪到案下,鬓间的步摇失了以往的稳重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皇上,娘娘,晚膳备好了。”殿外的门轻叩两下,传入女子清脆柔婉的声音。

李玄翊没再问什么,在下人面前他不会拂她面子,“起来吧。”

闻声惠修容松口气,皇上给她面子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拨开裙尾站起身,对外面道:“进来。”

用膳是在暖阁的膳厅,惠修容后一步落座,微折了衣袖,一手执勺盛了碗羹汤,“皇上您尝尝这碗翡玉养心汤,祛湿气最好。”

李玄翊只浅尝了一口便放下,“尚可。”

惠修容知这位帝王面色素来滴水不漏,能得一句夸赞已是不易,想来方才的事皇上是不在意了。毕竟于男人而言总归是图个新鲜,更何况伶玉这般绝色貌美。

她此前听闻宫中画师进献过一幅洛神图,皇上曾暗中派人寻画中女子,多年未果。入宫初初她也曾受尽恩宠,偶然一回在乾坤宫寝殿见过那图一眼,伶玉与画中洛神有七分像,其余的三分远高于洛神姿容,这也是她为何明知伶玉非处子之身,仍要引她入宫的缘由。

念此,惠修容撂了筷,朝一旁立侍的女子招了下手,“伶玉,你来布菜。”

不必猜也知是给谁布菜。

伶玉低头走过去微福了身,执起玉筷,心中回忆此前惠修容有意无意透漏的皇上喜吃的饭食。

她一面想,一面夹了一筷白玉豆腐入碟子里。

她低着头,一手扶住宽松的衣袖,一手缓慢精准地夹着案上的菜食。

李玄翊侧眸,很容易看到那只纤细白皙的玉手,指如葱根,柔若无骨,一动一静都极具美感。

他知她生了一副好相貌,原来这双手也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他收了神色,在那筷山糕要落到碟中时,漫不经心道:“没人教过你规矩,落筷要一一从左摆置么?”

伶玉闻言愣了下,尚没反应这话是跟她说的,下一刻看着碟中从右往左放的菜,心蓦地一沉,放了玉筷当即跪下身来,“奴婢愚笨,请皇上恕罪。”

惠修容也傻了,往日皇上最是不在乎这些小节,故而她也没放在心上,怎么今日忽提起了这茬。是有意而言,还是为给她提醒,惠修容不得而知。

她抿了下唇,“怎么办事的,没点子规矩!”

“奴婢愚笨,娘娘恕罪。”伶玉身子弯得愈低,宫中规矩实多,行差踏错就能没了脑袋。

当日惠修容相救有另一要求就是带她入宫,她心里隐隐猜出惠修容要做什么。

此前在高洹口中得知过甚多宫中事,他几许踌躇都是因为朝堂的风起云涌,这后宫不输前朝分毫。

那时伶玉心里有过犹豫,并不愿入宫,惠修容又道她不入宫便不救了,不但不救,还会将她送到怡红院。怡红院是洛京最下层的青.楼,凡是去那处寻欢的男子无不口袋里没甚银两,甚多的有乞讨的乞丐,脏污恶臭,可怖至极,念此,伶玉一咬牙答应了她。

“罢了。”李玄翊将视线移到跪着的人身上,平静地开口,“赏五板子以示警醒。”

伶玉身子颤了下,唇瓣紧紧咬在一起,她忽然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帝王知心不可测,她错就错在今日太过冒进,决定在乾坤殿站了两个时辰时就该知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圣心不是谁都能揣摩的,没有哪个帝王会任由一个女人猜度他的心思喜好。

经过这番,惠修容也不敢再极力推她到皇上跟前,不知为何看到皇上这般态度她反而涌起一股子愉悦之感,大抵她心里依旧不愿送女人到皇上身边。

入夜主殿吹了灯,伶玉被人扶回了屋,她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梦到幼时在湖州的日子,家中父母都喜他弟弟,宠得如手中宝,她没有弟弟的糖人,没有弟弟的新衣服,没有弟弟的书册,有的只是干不完的农活,洗不完的衣服。

后来父母把她卖给了商户,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生活尚且好些,长到十四五岁,模样出落开,那家公子要收她做通房。那时她跟着小姐识几个字懂得礼义廉耻,抵死不从,受好一顿打扔出了府。高洹捡了她,跟着他读书识字,他说喜欢她,要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定国公府,有那么一刻,她确实信了。

半夜被疼醒,伶玉动下胳膊不禁嘶了口气,这五板子是实打实的,半点没放水。

圆月的银光透过半开的窗缓缓射进来,她看着那月,脑中映出这十六年的日日夜夜,不是挨打就是在费着心思讨好,供人玩.乐。她无力地闭了闭眼,死咬着唇,眼角滑出一道晶莹。屋中沉闷得透不过气,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扼制着她的喉咙,全身都麻了般失去痛感,她以为自己就快死了。

门吱呀响出一声,地上落下一道小小的人影。伶玉费力地撑开眼,外面那人静悄悄地进来,低低唤她,“伶玉姐姐……”

她偷偷走近,手搭在榻里女子的腕上,轻推了两下。

伶玉一出声胸腔像什么堵住似的,猛咳了咳,小宫女吓得后退两步,过一会儿,又鼓起勇气上前来低低说话,“伶玉姐姐,娘娘命我过来给你送些药。”

她说罢,从兜里掏出两个瓷瓶,轻手轻脚地放到床头。

伶玉在暗淡的月下看清来人是谁,艰难地动了动手,抬到空中时又极为无力地落下来,全身都疼,她哑着嗓子,气若游丝,“芸喜,能不能给我拿一盏水。”

“好,我这就去拿。”

芸喜转身跑到案上倒水,她晚间听闻伶玉的事心底惊诧,皇上还是头一回在钟粹宫罚人,听说就是因为布菜的事,心中不禁同情起伶玉,或许是皇上今日烦闷才让她受了罪。

伶玉侧过脸,就着她的手将半盏茶水喝了干净,几许水珠顺着圆滑的杯沿流到她颈边,芸喜收了茶盏,拿帕子细细将她侧脸的水擦净。

“伶玉姐姐,你别动了,我给你上药。”芸喜利落地束紧袖子,将瓷瓶的塞拔下,把里面的药揉在手里。

喝过水,伶玉终于有了些精神,回头看向进来的小丫头,芸喜入宫要比她早一个月,惠修容为掩人耳目把她的名册添到一个月前,因而两人才一同到钟粹宫,她要比她长上两岁。

“芸喜。”

“嗯?”她歪着头。

“你想出宫吗?”她看向外面的月光轻声问。

芸喜笑意多了些,“想的,阿牛哥说等我出宫就来提亲。”

她声音轻快,有女儿家的娇俏欢喜,可惜伶玉早没了少女该有的懵懂情.事,她慢慢道:“我也想的。”

伶玉这伤养了大半月,夜中芸喜会进来送药,两人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芸喜起初并不喜欢伶玉,女人貌美是一种罪过,男人会风流视为玩物,同为女人也会觉得这女子水性杨花不可深交。芸喜不免俗,过一段时间她慢慢发现伶玉跟她想的不一样,待人温和,脑子聪明,时不时提点她几句宫中行事,芸喜每每都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她待伶玉也愈发亲近,会省下赏赐的吃食晚上悄悄带给她。

……

巳时退朝,李玄翊与众臣私下议过事已近晌午。

福如海擦着冷汗在一旁侍奉笔墨,方才那几个朝臣以尚书令为首异口同声要找皇上开国库拨赈灾银款,四百万两虽不是个小数,可近些年水旱、蝗灾四处拨银,已经洒出去几千两了,末了也没治个彻底,依旧有流离失所的灾民涌入洛京城,这中间是哪出了错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

李玄翊翻开新折子,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墨书,眼眸眯了眯,冷哼一声倏然将折子扔到了地上。

“这帮老匹夫!”

福如海吓得连滚带爬地下了台阶跪到地上,“皇上息怒,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

李玄翊靠到椅背上,冷着脸沉声,“去把这两年各地赈灾的各地卷宗给朕送过来,再让三十六洲刺史速速呈一份折子送到洛京,朕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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