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柀村(九)

我出不去了,妈妈!

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不知道是周几,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

这里没有窗户,没有手机,没有日历,也没有钟。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了。

我是在去报道的路上被抓到这里来的,他们抢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把我关在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猜,现在可能离你很远,很远。

妈妈,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求求你来救我。

……

中间空了一行,原本清秀的字迹变得急躁而凌乱,墨迹也断断续续。

陆观棋仔细辨认,继续读下去。

……

是一个女人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她把我卖给了这家人。

我……被拐卖了。

妈妈,你还能找到我吗?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会撒谎了。

我保证!

我再也不会骗你提前开学,自己偷偷跑出去玩。

妈妈,我错了。

……

乔也心脏猛的抽痛,她能感觉得到,自己正在与写信的人感官相通。

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记忆,绝望的、痛苦的、无能为力的感受,如海浪将她卷起。

无法操控自己身体的无力感,伴随着堕入深海后安静而沉默的窒息感,快要将她击垮。

乔也脑海中多出了一些画面,她清晰地知道,这些画面和记忆,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写信的人。

她看到不同的丑陋的怪物压在她身上,她痛苦挣扎,换来的是愤怒的咆哮和殴打。

陆观棋深吸一口气,下面是更加凌乱的字迹,原本的清秀和流畅已经消失了,字迹都已经看不太清。

……

我叫……我叫沈萤书。

沈萤书!沈萤书!!我不叫凤儿,我叫沈萤书!

妈妈不要来。

你不要来!

这里……是地狱。

……

乔也快疯了。

她能看到,她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把她带到这里的女人。

乔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沈萤书的身体里。

她在真正地与沈萤书,感同身受。

那女人穿着红色短袄,挂着慈祥笑容向她走来。她脸上是温暖和煦的笑容,手里的动作却凌厉生风。

那女人牵住沈萤书的手,像捆猪一样把她五花大绑之后,在她身上披了一件红衣,那红色的衣服上金线绣着潦草的花纹。

那女人拎着她,把她丢进一间土黄色的房子。

乔也听见那个女人扯着嗓子说话,欢快的声音像在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

“这可是个研究生呢!长得好看,屁股也大,还有文化,可是让你小儿子享福了!”她话里带着嗔怪,听起来像自己亏了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眼睛像两条肉虫缓慢爬行,弯出一个弧度。他缓缓张开嘴,嘴唇之间白色唾沫一动一动的,让乔也觉得恶心。

“谢谢。”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气数将尽。

“有这么好的媳妇给你冲喜,病肯定能好。”红袄女人嘴上笑嘻嘻地说着,心里却连自己说的话都不信。

做媒婆这么多年,冲喜到底有用还是无用,她比谁都清楚。

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一定会死,这跟送来什么女人都毫无关系。

但这些气若游丝的老人手里往往钱很多,只要把他们哄开心了,告诉他们有续命良方,他们就愿意倾家荡产,把钱送到你手上。

况且,她也不在乎这个老头子,到底是死是活。

就算女人刚卖进去老头就死了,也可以怪罪在女人身上,媒婆总是没错的。

更何况,这次的女人还是研究生,这可是村子里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无论如何,这家人对她都只该有感谢。

老头满意地打量沈萤书,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微笑,他没有牙,嘴唇背后只有一个黑洞。

他从墙根里翻出一个布袋,从里面数了几张纸币,还有两个黄金坠子,放到媒婆手里。

“哎呀,谢谢老爷,以后有好货我还想着您。”红袄女人一边笑一边把钱和黄金一起妥帖收到口袋里。

老人摆摆手,眼睛始终盯着沈萤书。

“我帮您一起送进去。”红袄女人把沈萤书嘴里的布塞得更紧,像塞黄金一样用力。

趁着起身的瞬间,沈萤书看清了房间的模样。

简单朴素的装潢,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小小的一间房子里住着六个人。

从踏入那个房间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为了这个房子的第七个人。

她彻底意识到,被拐卖了。

被送进地下室没过多久,她就见到了那个即将要和她结婚的男人,准确地说,是男人的尸体。

他安静地躺在那,身上不断有臭味向乔也飘过来。

不只是冲喜,她甚至还是来配阴婚的。

沈萤书用尽力气,贴着粗糙墙壁把在背后绑住双手的绳子磨断。她抽出嘴里的破布,大口大口呼吸。

但这里的气味让她恶心,她不知道吐了多少次,苦涩的胆汁划过喉咙,让她难受极了。

她不敢靠近尸体,只能瑟缩在角落里,任由空气中弥散着的腐烂味道将她包围,她束手无策。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打开一条缝细,一只手托着饭碗伸进来。

她一口都吃不下。

房子的隔音不好,她偶尔能趁别人送饭来的时机听到些风言风语。

躺在她身边的男人,是这个家的大儿子。平日里只会劈柴,别人都笑话他们家生出个傻子来。他妈妈听不得这种话,被人家戳了一辈子脊梁骨,在悲愤中离世。

男人是在劈柴的时候突然死掉的,有人说是他本身就命数将尽,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们家已经生出三个儿子了,所以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这也是他们愿意花大价钱买个女人来冲喜的原因。

又到了送饭来给她吃的时候,地下室门上的洞,只够一只手和一个碗穿过,每每到吃饭的时间,就会有一只手伸进来,把饭放在门口。

乔也留意过那只手,是一个女人的手。

沈萤书把那只手看作是自己逃出去的唯一一个希望,于是,在饭碗落地的瞬间,她一把抓住那只手。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求你了。”沈萤书哭着求她,她抱着幻想,如果那个女人是和她一样被拐到这里的,或许就能放她一马,或许她们可以同仇敌忾,一起逃出去。

沈萤书用尽力气,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女人身上。

可迎接她的,是现实的又一次重击。

那女人立刻甩开她的手,边跑边喊:“她想跑!凤儿还是想跑!”

凤儿?

那是什么?

她不叫凤儿,甚至她的名字和凤儿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所有在这个村子里见过她的人,都叫她凤儿。

她甚至觉得,这个家里只是缺一个叫凤儿的人,她刚好顶替了这个位置,而不是她本人就叫凤儿。

时间久了,她几乎已经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叫沈萤书了。

她开始变得听话,顺从。

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走出地下室的机会。

于是她努力吃饭,想要好好活着,只有先活下来才能有逃出去的机会。

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她走出去了。

她终于看到了房子外的世界,周围满是高山,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周围安静地让她发疯。

她甚至不知道家的方向,在哪里。

村子里没有秘密。

她是高材生的事,在这个村子里人尽皆知。

男人想要知道身为高材生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更想知道,如果自己的孩子是高材生生出来会不会更好。

从这个家的两个活着的儿子开始,他们开始付诸实践。

沈萤书想死。

此时此刻,她应该站在最好的政法大学的教室里,听教授告诉她,应当如何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

她应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和朋友一起,为期末作业发愁。

她本应用自己毕生所学维护公平与正义,但她现在连自己的正义都保护不了。

沈萤书想死,可是没有人会同意她死。

她只能生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巨大的痛苦让她彻夜难眠。

是夜,她发现村里有个人影,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穿梭。

沈萤书才知道,村上有一个邮差,一个月来一次。

她想要写信给妈妈,但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算得上值钱的东西了。

但是,邮差没有拒绝她。

他温暖的笑容照进沈萤书眼里,他眼睛一弯,打量着沈萤书的肚子。

“我也想要儿子。”他微笑着说。

沈萤书的笑容冰冻在脸上,她知道,她现在最值钱的,是让孩子从她肚子里出生。

她妥协了。

但她不甘心。

她发誓,如果她有一天能够走出这个村子,她不管什么公平正义,她要一把火烧了这里,让熊熊火光在这里燃三天三夜。

她要听到这里的人哭泣的声音,听他们在火焰中挣扎,然后痛苦地死去。

她把信交给邮差,她攥紧男人的袖子,反复对那个男人说着地址。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阳光重新变得明媚,天空变蓝,她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如果妈妈能够来接她,她就可以回到家里,坐在温暖舒服的沙发里,和妈妈躺在一起。

天空下起雨,土地传来泥土的芬芳。

她靠在门前,欣赏雨水重新洗刷大地,她暗暗攥紧拳头,她绝不会放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不远处的地上有两只白色的蝴蝶在翩翩飞舞,挣扎着飞不起来。

或许是雨太大了,沈萤书想去帮帮它们。

等她走近,她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蝴蝶,那是两张信纸。

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她想要对妈妈说的话。

邮差骗了她。

他根本没有寄信,甚至根本没有把她的信带走。

沈萤书把信纸收好,她笑起来,瓢泼大雨把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浸湿了。

这两张信纸,把她世界里的最后一束光亮,也夺走了。

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我出不去了,妈妈。

从那以后,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人见过凤儿了。

寺庙里的神像突然变了样子,那一家人和邮差的尸体吊在寺庙门前,血一滴一滴从他们身体上滴落,顺着地面滑入墙体。

村民们说,凤儿死在了那个雨天。

沈萤书端坐高台,暗红色的瞳仁漠然而疏离地看着来往的村民。

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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