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不去了,妈妈!
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不知道是周几,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
这里没有窗户,没有手机,没有日历,也没有钟。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了。
我是在去报道的路上被抓到这里来的,他们抢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把我关在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猜,现在可能离你很远,很远。
妈妈,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求求你来救我。
……
中间空了一行,原本清秀的字迹变得急躁而凌乱,墨迹也断断续续。
陆观棋仔细辨认,继续读下去。
……
是一个女人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她把我卖给了这家人。
我……被拐卖了。
妈妈,你还能找到我吗?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会撒谎了。
我保证!
我再也不会骗你提前开学,自己偷偷跑出去玩。
妈妈,我错了。
……
乔也心脏猛的抽痛,她能感觉得到,自己正在与写信的人感官相通。
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记忆,绝望的、痛苦的、无能为力的感受,如海浪将她卷起。
无法操控自己身体的无力感,伴随着堕入深海后安静而沉默的窒息感,快要将她击垮。
乔也脑海中多出了一些画面,她清晰地知道,这些画面和记忆,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写信的人。
她看到不同的丑陋的怪物压在她身上,她痛苦挣扎,换来的是愤怒的咆哮和殴打。
陆观棋深吸一口气,下面是更加凌乱的字迹,原本的清秀和流畅已经消失了,字迹都已经看不太清。
……
我叫……我叫沈萤书。
沈萤书!沈萤书!!我不叫凤儿,我叫沈萤书!
妈妈不要来。
你不要来!
这里……是地狱。
……
乔也快疯了。
她能看到,她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把她带到这里的女人。
乔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沈萤书的身体里。
她在真正地与沈萤书,感同身受。
那女人穿着红色短袄,挂着慈祥笑容向她走来。她脸上是温暖和煦的笑容,手里的动作却凌厉生风。
那女人牵住沈萤书的手,像捆猪一样把她五花大绑之后,在她身上披了一件红衣,那红色的衣服上金线绣着潦草的花纹。
那女人拎着她,把她丢进一间土黄色的房子。
乔也听见那个女人扯着嗓子说话,欢快的声音像在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
“这可是个研究生呢!长得好看,屁股也大,还有文化,可是让你小儿子享福了!”她话里带着嗔怪,听起来像自己亏了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眼睛像两条肉虫缓慢爬行,弯出一个弧度。他缓缓张开嘴,嘴唇之间白色唾沫一动一动的,让乔也觉得恶心。
“谢谢。”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气数将尽。
“有这么好的媳妇给你冲喜,病肯定能好。”红袄女人嘴上笑嘻嘻地说着,心里却连自己说的话都不信。
做媒婆这么多年,冲喜到底有用还是无用,她比谁都清楚。
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一定会死,这跟送来什么女人都毫无关系。
但这些气若游丝的老人手里往往钱很多,只要把他们哄开心了,告诉他们有续命良方,他们就愿意倾家荡产,把钱送到你手上。
况且,她也不在乎这个老头子,到底是死是活。
就算女人刚卖进去老头就死了,也可以怪罪在女人身上,媒婆总是没错的。
更何况,这次的女人还是研究生,这可是村子里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无论如何,这家人对她都只该有感谢。
老头满意地打量沈萤书,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微笑,他没有牙,嘴唇背后只有一个黑洞。
他从墙根里翻出一个布袋,从里面数了几张纸币,还有两个黄金坠子,放到媒婆手里。
“哎呀,谢谢老爷,以后有好货我还想着您。”红袄女人一边笑一边把钱和黄金一起妥帖收到口袋里。
老人摆摆手,眼睛始终盯着沈萤书。
“我帮您一起送进去。”红袄女人把沈萤书嘴里的布塞得更紧,像塞黄金一样用力。
趁着起身的瞬间,沈萤书看清了房间的模样。
简单朴素的装潢,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小小的一间房子里住着六个人。
从踏入那个房间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为了这个房子的第七个人。
她彻底意识到,被拐卖了。
被送进地下室没过多久,她就见到了那个即将要和她结婚的男人,准确地说,是男人的尸体。
他安静地躺在那,身上不断有臭味向乔也飘过来。
不只是冲喜,她甚至还是来配阴婚的。
沈萤书用尽力气,贴着粗糙墙壁把在背后绑住双手的绳子磨断。她抽出嘴里的破布,大口大口呼吸。
但这里的气味让她恶心,她不知道吐了多少次,苦涩的胆汁划过喉咙,让她难受极了。
她不敢靠近尸体,只能瑟缩在角落里,任由空气中弥散着的腐烂味道将她包围,她束手无策。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打开一条缝细,一只手托着饭碗伸进来。
她一口都吃不下。
房子的隔音不好,她偶尔能趁别人送饭来的时机听到些风言风语。
躺在她身边的男人,是这个家的大儿子。平日里只会劈柴,别人都笑话他们家生出个傻子来。他妈妈听不得这种话,被人家戳了一辈子脊梁骨,在悲愤中离世。
男人是在劈柴的时候突然死掉的,有人说是他本身就命数将尽,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们家已经生出三个儿子了,所以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这也是他们愿意花大价钱买个女人来冲喜的原因。
又到了送饭来给她吃的时候,地下室门上的洞,只够一只手和一个碗穿过,每每到吃饭的时间,就会有一只手伸进来,把饭放在门口。
乔也留意过那只手,是一个女人的手。
沈萤书把那只手看作是自己逃出去的唯一一个希望,于是,在饭碗落地的瞬间,她一把抓住那只手。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求你了。”沈萤书哭着求她,她抱着幻想,如果那个女人是和她一样被拐到这里的,或许就能放她一马,或许她们可以同仇敌忾,一起逃出去。
沈萤书用尽力气,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女人身上。
可迎接她的,是现实的又一次重击。
那女人立刻甩开她的手,边跑边喊:“她想跑!凤儿还是想跑!”
凤儿?
那是什么?
她不叫凤儿,甚至她的名字和凤儿没有一点关系。
但是,所有在这个村子里见过她的人,都叫她凤儿。
她甚至觉得,这个家里只是缺一个叫凤儿的人,她刚好顶替了这个位置,而不是她本人就叫凤儿。
时间久了,她几乎已经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叫沈萤书了。
她开始变得听话,顺从。
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走出地下室的机会。
于是她努力吃饭,想要好好活着,只有先活下来才能有逃出去的机会。
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她走出去了。
她终于看到了房子外的世界,周围满是高山,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周围安静地让她发疯。
她甚至不知道家的方向,在哪里。
村子里没有秘密。
她是高材生的事,在这个村子里人尽皆知。
男人想要知道身为高材生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更想知道,如果自己的孩子是高材生生出来会不会更好。
从这个家的两个活着的儿子开始,他们开始付诸实践。
沈萤书想死。
此时此刻,她应该站在最好的政法大学的教室里,听教授告诉她,应当如何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
她应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和朋友一起,为期末作业发愁。
她本应用自己毕生所学维护公平与正义,但她现在连自己的正义都保护不了。
沈萤书想死,可是没有人会同意她死。
她只能生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巨大的痛苦让她彻夜难眠。
是夜,她发现村里有个人影,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穿梭。
沈萤书才知道,村上有一个邮差,一个月来一次。
她想要写信给妈妈,但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算得上值钱的东西了。
但是,邮差没有拒绝她。
他温暖的笑容照进沈萤书眼里,他眼睛一弯,打量着沈萤书的肚子。
“我也想要儿子。”他微笑着说。
沈萤书的笑容冰冻在脸上,她知道,她现在最值钱的,是让孩子从她肚子里出生。
她妥协了。
但她不甘心。
她发誓,如果她有一天能够走出这个村子,她不管什么公平正义,她要一把火烧了这里,让熊熊火光在这里燃三天三夜。
她要听到这里的人哭泣的声音,听他们在火焰中挣扎,然后痛苦地死去。
她把信交给邮差,她攥紧男人的袖子,反复对那个男人说着地址。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阳光重新变得明媚,天空变蓝,她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如果妈妈能够来接她,她就可以回到家里,坐在温暖舒服的沙发里,和妈妈躺在一起。
天空下起雨,土地传来泥土的芬芳。
她靠在门前,欣赏雨水重新洗刷大地,她暗暗攥紧拳头,她绝不会放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不远处的地上有两只白色的蝴蝶在翩翩飞舞,挣扎着飞不起来。
或许是雨太大了,沈萤书想去帮帮它们。
等她走近,她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蝴蝶,那是两张信纸。
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她想要对妈妈说的话。
邮差骗了她。
他根本没有寄信,甚至根本没有把她的信带走。
沈萤书把信纸收好,她笑起来,瓢泼大雨把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浸湿了。
这两张信纸,把她世界里的最后一束光亮,也夺走了。
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我出不去了,妈妈。
从那以后,这个村子里,再也没有人见过凤儿了。
寺庙里的神像突然变了样子,那一家人和邮差的尸体吊在寺庙门前,血一滴一滴从他们身体上滴落,顺着地面滑入墙体。
村民们说,凤儿死在了那个雨天。
沈萤书端坐高台,暗红色的瞳仁漠然而疏离地看着来往的村民。
噩梦,才刚刚开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