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日,日光暄暖,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意。院角的几株桃花开得正闹,风一过,便扑簌簌落下几瓣,粘在石洵刚刨好的木头刨花上。
他坐在小凳上,脚边堆着些木料工具,眉头拧着,对着手里一个初具雏形的拨浪鼓较劲。那活计细致,远比他往日凿刻碑石要磨人性子。小女儿的玩意儿,得光滑,不能有一丝毛刺。
屋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奶声奶气的催促:“阿爹,快些,快些嘛!”
一个穿着红绸小褂、扎着两个揪揪的小女娃,像只粉团子似的从门内滚出来,一头扎进石洵怀里,小手迫不及待地去够那未完工的拨浪鼓。这是他们的女儿,小名唤作“阿沅”,取这江南水汽氤氲之意。
石洵那副对着木头能瞪出火来的凶相,在女儿扑过来的瞬间便冰消雪融。他忙抬高拿着刻刀的手,怕碰着她,另一只大手却稳稳将小身子揽住,语气是外人绝听不到的软和:“莫急,莫急,快好了。”
姜宛儿端着针线笸箩跟在后面出来,嘴角噙着笑,看着院中这对父女。阿沅快三岁了,眉眼像极了石洵的英气,性子却不知随了谁,活泼得像只小雀儿,整日里“阿爹阿爹”地叫个不停,能把这块冷硬的石头磨得没了半点脾气。
“你慢些刻,仔细手。”姜宛儿将笸箩放在一旁石凳上,温声道,“她哪是等你的拨浪鼓,是寻由头缠着你玩。”
石洵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手里的活计,指尖运刀更稳了些。阿沅等不及,攀着他的膝盖往上爬,小脑袋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对着木头吹气,好像这样就能把毛毛吹走。
石洵由着她闹,手臂圈着她,防止她摔下去。小女儿家身上奶香混着阳光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让他心里那块最硬的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个毛边打磨光滑,安上鼓面和弹丸,石洵将拨浪鼓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女儿。
阿沅欢喜地接过来,笨拙地摇晃,咚咚的清脆声响立刻洒满了小院。她笑得眼儿弯弯,露出一口细米似的小牙,转身就举着往姜宛儿跟前跑:“阿娘!阿娘!听!”
“听到了,阿沅真厉害。”姜宛儿弯腰接住扑过来的女儿,拿出绢帕擦她鼻尖上玩出的细汗。
石洵看着她们母女,目光柔和。他收拾起地上的工具,起身时,腰背习惯性地微微僵了一下。旧伤虽好了七八,逢阴雨或久坐,总会提醒他那段过往。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上他的后腰。
“又酸了?”姜宛儿不知何时抱着阿沅走了过来,眼中带着关切,“说了让你少坐一会儿。”
“没事。”石洵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开。女儿在场,他总有些不习惯这般亲昵。
阿沅却机灵,眨巴着大眼睛看看阿爹,又看看阿娘,忽然伸出小手指,戳了戳石洵绷紧的腰侧:“阿爹,痛痛飞飞!”
这是姜宛儿平日哄她时说的话。
石洵一愣,随即失笑,胸腔震动,将那点子不适都震散了。他伸手,一把将女儿从姜宛儿怀里捞过来,高高举起:“好,飞飞!”
阿沅兴奋得尖叫起来,手里的拨浪鼓差点脱手。姜宛儿在一旁看着,心提到嗓子眼,连声道:“你小心些!别摔着她!”
石洵哪里会摔着她。那双能开山裂石的手臂,托着女儿如同托着最珍贵的明珠,抛起接住,力道拿捏得极稳。小院里的笑声和拨浪鼓声混成一团,惊得桃树上的雀儿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玩闹了一阵,阿沅累了,趴在石洵宽厚的肩头,小脑袋一点一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新得的拨浪鼓。
石洵抱着女儿,动作是与他体型全然不符的轻柔,在院里慢慢踱步,哼着不成调的、也不知道是哪听来的哄睡曲,粗嘎低沉。
姜宛儿就站在桃花树下,静静看着。日光透过花枝,在她月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丈夫笨拙又小心地哄睡女儿,看着女儿信赖地蜷在他怀里,看着这满院安宁。
谁能想到,当年洛州城那个砸了御赐金匾、血书求救的绝望寡妇,和那个满手血腥、在皇城司与石匠身份间挣扎的男人,能有这样寻常温暖的今日?
石洵将睡熟的阿沅轻轻放进屋内小床,盖好被子,拨浪鼓就放在她枕边。他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来,掩上门。
姜宛儿已沏好了一盏温茶递给他。
石洵接过,没喝,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却不再有从前的冰冷和暴戾,而是像这江南的春水,裹挟着岁月沉淀下的温和与踏实。
“累了?”姜宛儿轻声问。
石摇摇头,伸手,将她一缕被风吹到颊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指腹粗糙的茧子擦过她细腻的耳廓,带来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微痒。
“阿沅像你。”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姜宛儿莞尔:“性子却不知像谁,这般闹腾。”
“像你小时候。”石洵道,语气笃定,“隔着墙缝,话也多。”
姜宛儿怔了一下,随即脸颊微热。那些被深宅大院禁锢的、唯有透过墙缝才能泄露一二的少女天性,原来他都记得。
她低下头,唇边笑意却更深。
日光正好,微风不燥。院中桃花依旧簌簌落下,覆在那新做的拨浪鼓上,覆在那些沉默的木工工具上,也覆在两人悄然交握的手上。
琢玉坊内,不再只有冷硬的石头。如今添了木料的温润,桃花的娇软,女儿的嬉笑,和这漫长岁月里,细水长流的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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