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似乎很疲倦,躺在地上剧烈喘息,对我完全不设防。
我蹲下,仔细观察它。
它原本庞大的身躯也已经残破,这边缺条腿,那边少半截胳膊,四处汩汩流血。
“你害怕吗?”它问我,“抱歉,我没力气让自己好看点了。”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往它的“脸”看去。它头颅上的五官扭动变幻,然后出现一张我认识的脸。
小黑。
我摇摇头,坐在它身边。
我的肩膀已经不疼了,我试着动了一下,居然已经完全恢复。这毫无疑问是小黑的手笔。
我看着它,轻声问:“你……”
刚开口,太多疑问堵在嘴里,最后居然一句都问不出来。
它轻轻笑,主动说:“对,我是【0号污染源】。我被人类发现,抓住,关在小房子里——就是你们所谓的D区——天天被研究,被切割,被折磨。你们都神情严肃,拒绝和我交流,不理我。十几年了,还是几十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要疯了。我得逃出去。”
“那,是我把你救出去的?”我问。
它摇头。
“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会逃出来的。我只是,很想有个朋友,于是钻进那个小房间,自导自演,求你把我救出来。那个房间原本没人。”
我点点头。怪不得当时处理部喊我去问话,唯独没有问我为什么那个房间的【污染源】逃走了。
“树叶,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它坐起来,庞大又丑陋的身躯小心翼翼靠近我,“我只是受不了无尽而漫长的孤独,我只是想有朋友,所以才变成别人的样子。你们把我称为【污染】,但你知道吗,你们所谓的所有【污染】都是我的一部分。我真的……太寂寞了。”
它落下一滴泪。
我看向它的脸,问:“那你这幅样子呢?也是别人的脸吗?”
它又摇头。
“不是的,树叶。我大概知道什么样的长相最让你心软,这是我为你捏出来的脸。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以后就一直用这张脸。”
我惊愕:“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因为……”它有些抱歉地看着我,“那个叫讯哥的人类。”
我没理解,它解释说:“讯哥还是高级指挥官时,在D区曾经不慎和我对视过。之后我就能控制他,能用他感受外界,也能通过他了解你。而且,你也和我对视过,我就能了解你的内心。”
我想起自己五感丧失时,某一瞬间也能看透细胞的内心,和他感同身受。
不用问也知道,五感丧失也是受它的影响,它早已经可以控制我的心智,像讯哥最后被它控制那样。所以讯哥对我突如其来的照顾是因为它,讯哥不伤害我也是受它影响。
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你控制讯哥干什么了?你现在想干什么呢?”我问。
它亲昵且讨好地用脸蹭我没受过伤的右手手心,语气兴奋:“我想出去,带你一起出去。你再等一下,我马上就可以恢复,我带你跑出去。”
我握紧自己的左手,没说话。
它继续絮絮叨叨地和我聊天:“我戴上他们的头盔,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头特别痛。但我为了隐藏,全忍下来了。我谋划了这么久,东躲西藏,我是一定要逃出去的。”
“你知道吗树叶,我有无限的寿命,我不会死,最多陷入沉睡。我没有恶意的,我本不想伤害人类,是你们先发动攻击的。我只是太孤独了。你陪着我好不好?我们共享永恒。”
黑暗中,我用右手轻轻抚摸它的脸。
“其实有点可惜,我的伪装没有迷惑住那个你喊他细胞的人。否则我们本来不用冒这么大的风险。嗐,其实我冒风险倒是也没什么关系,我一直活在很大的风险里。我只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我希望你好好的。”
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疑惑的眼神射向我故作镇定的脸。
“树叶,你心跳好快。你怎么了?”
我抿着嘴,下意识握紧左手。
手里面攥着的是它把我拉过去时,细胞塞给我的定位器。
黑暗中,一阵嗡鸣响起。
它立刻捂住脑袋,在地上翻滚嚎叫,痛苦万分。
“树叶!”
呼喊我的声音传来,我下意识起身寻找他们的身影,没料到这个动作惹怒了小黑。它众多肢体都向我涌来,拦腰一把抓住我,禁锢住我不让我离开。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你不是说了,你喜欢我的吗?!”它大叫,声音里还夹杂着痛苦的哀嚎。
它抓着我站起来,扇动翅膀拼尽全力把头往楼顶上撞,试图缓解头痛。而即使到现在,小黑依旧把我妥帖地护在怀里。钢筋水泥块碎裂,巨大的碎块从我周身纷纷而落,砸在地上。
没多久,楼顶就被撞破出一个大口,天光倾泻而下。
它抓着我来到地面上,我才发现这里不是我以为的B区的0楼,这里是我从未造访过的A区深处。我们旁边是一栋高楼。
处理部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们身边矗立着几个巨大的嗡鸣着的机器,那想必就是小黑痛苦的原因。同时处理部的人也开启了另一轮的热武器攻击。
枪林弹雨袭来,小黑它极度痛苦之中也不忘护住我,带我往大楼顶部飞去。
等我站上楼顶,我才知道小黑说的“跑出去”是指什么——
楼顶停着好几架直升飞机。
“轰——”
一枚炮弹袭来,大楼被击中,开始从边缘部分倒塌。我一个没站稳,和脚下踩着的地方一起往下落。
小黑因为头痛自顾不暇,但依旧关注着我这边。它立刻跳下楼顶,在半空中长出一条长且巨大的手去接我,终于赶在我落地之前捞住我的身体。我幸免于难。
“轰——”
又是一枚炸弹,小黑的那只手从腕部被炸断。
它惊呼一声,连忙往上飞去,躲避处理部的攻击。我和那只捞着我的巨大断手坠落在地,但还好离地面不高,没什么大碍。
地面上的细胞率领一支小队飞速赶来,斩断我腰上缠绕的巨大手指,把我扛回他们的临时阵地。他已经脱掉之前残破的衣服,换了一身新的装束,领了新头盔,但我依然能认出他来。他的身高,他的胳膊,他的肩膀,我都无比熟悉。
回到楼顶的小黑被激怒,卷起一架飞机向处理部基地扔去,造成大片人员伤亡。
考虑到小黑吸收尸体的能力,为了防止进一步激怒它,作战总指挥下令制止军队的进攻,暂时休战,抢救伤员,转移尸体,保留有生力量。
我也被安置在伤员帐篷里。
细胞在我旁边,看着医护人员解开我左肩上浸满血色的绷带。层层绷带被解开,绷带下的皮肤完好无损,光洁细腻。
“诶?”医护人员皱起眉头,“不是说他肩膀有枪伤吗?这哪里是受过伤的样子?”
细胞也惊愕。
医护人员见我没事,急匆匆地去救治别人。细胞坐在我旁边,我告诉他,是那个【0号污染源】把我治好了。
我告诉他我和小黑的一切,他听完沉默了一会,然后出去了。我猜他是去向上级汇报了。等他再回来,头盔已经摘了。他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说好啊。
我们并肩而行,彼此无言。身边是鲜血横流的伤员,远处是残阳如血的地平线。
天要黑了。
气氛很沉重,仿佛千钧重负。
我问细胞,当时怎么发现小黑的伪装,发现它不是自己的妹妹?哪怕一瞬间的信任也没有,否则现在细胞已经成为【污染源】了。
“很简单。”细胞低声回答,“因为我妹妹八年前就死了。死在我家门口,死在我手上。”
我停住脚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从未提及她的死,我不敢提。”细胞仰头看天,长叹一口气。“八年前,基地还没研究出收容高危【污染源】的办法。现在C区关【污染源】的小房间,是在D区慢慢研究试验出来的。当时,高危【污染源】,见到就要杀掉。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枪就已经扣动扳机了。”
我愣愣地接受这一切,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我妹妹,叫仲存希,小名叫希宝,我,我……”
细胞的眼泪沉默地从眼眶中坠下,他深呼吸几次,才恢复正常语气,接着说:“我知道我背负的责任,为了人类命运,我只能放弃她。尽管煎熬,尽管痛苦,但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就像我离开你,再次加入处理部,就像我……”
他又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混蛋。我杀了太多人……”他痛苦地闭上双眼。
我轻轻抱住他,用手拍他的后背。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他。
他杀了妹妹,他爆破居民楼,他为了寻找【0号污染源】,不得不杀死自己昔日的战友。
他做了太多罪恶的事情,这些可能还只是我能窥见的冰山一角。我知道他本人其实温柔又正直,这使得他在做这些事时,心中背负着更沉重的枷锁。当个人情感与人类命运发生冲突,他每次都选择了献祭自己。
人类命运高于一切。
我理解他的选择。我也窥见过他心中迷乱繁杂的痛苦。眼前大敌当前,他连自杀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背负一切继续战斗,直到人类不再需要他。那时,他才被允许带着满手罪恶,安然等待他早已给自己宣判过的死刑。
“细胞,”我在他耳边轻轻叫他,“我爱你。”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我吻向他的额头,然后注视着他晶莹的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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