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个周一，空气里弥漫着干净利落的凉意，仿佛连风都带着新学期伊始的、某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这所坐落于议会大厦旁的古老学府，在沉寂了一个暑假后，重新被年轻的生命力与喧嚣填满。

穿着统一深蓝色西装、藏青色V领毛衣或针织开衫校服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汇入那由蜂蜜色石材构筑的、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建筑群中。空气里混杂着皮鞋踩在古老石板上的声音，以及久别重逢的欢快问候。

裴应单肩挎着书包，慢吞吞地走在人群里。她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领带系得松垮，与周围那些衣着一丝不苟的学生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看着那些兴奋交谈的面孔，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有一种假期被迫结束的、惯常的懒怠。

李程颐早已像归林的鸟儿般扑向了苏意，两个女孩正手挽着手，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暑假见闻。

裴应乐得清静，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扫过。

开学典礼在庄重的学校礼堂举行。高耸的穹顶，彩绘玻璃窗投下肃穆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旧木头和书籍的特有气味。

校长站在橡木讲台后，用沉稳的语调欢迎新生和老生，重申着学校的古老训诫与荣誉准则。

冗长的讲话对裴应而言，效果堪比催眠曲。她半阖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敲打着不存在的节拍，思绪早已飘到了窗外。

直到校长开始宣布新学年的重要安排，她才稍稍提起些精神。

“……我们公学，秉承数个世纪的传统，House不仅是你们生活的归属，更是荣誉、责任与友谊的象征。无论你是寄宿生还是走读生，都已被分配至各自的‘House’。接下来，各宿舍的Housemaste(舍监)将宣读本宿舍成员名单……”

礼堂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新生们带着期待与不安，老生们则好奇着新成员的加入。

裴应对此并不太关心。至于在House，对她来说区别不大。

她百无聊赖地听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听到李程颐和苏意都被分到了以勇敢著称的Cockburn House时，还懒懒地朝她们那个方向掀了掀眼皮。

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裴应，Russell House。"

她也没什么反应，正准备继续神游，紧接着响起的下一个名字，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在了她心湖的平静水面上。

"薄沁妍，Russell House。"

裴应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礼堂前方。

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头，她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从容地站起身，向着Housemaste方向微微颔首，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得体。

薄沁妍。Russell House。

她们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

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惊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窃喜的情绪，悄然在她心底滋生。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学年里，她们会有更多不可避免的交集——House会议、集体活动、公共休息室……

开学典礼结束后，人群开始涌动。裴应随着人流走出礼堂，在门口，她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薄沁妍。

她正和陈梨溪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薄沁妍似乎也看到了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平静地移开，仿佛这只是确认一个已知信息，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

裴应扯了扯嘴角，压下心里那点不自在，正准备走开，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她。

"裴应同学，薄沁妍同学，请稍等一下。"

一位穿着得体西装、戴着细框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单。他是Russell House的Housemaste，Mr. Davies。

"欢迎加入Russell House。" Mr. Davies微笑着，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按照学校的传统，也是Russell House的惯例，每位新生或转学生，都会与一位高年级学长或学姐结成'伙伴'，以帮助你们更快地适应宿舍和学校生活。不过，鉴于你们两位都是A-Level阶段的学生，并且都是走读生，情况比较特殊……"

他顿了顿，翻看了一下手中的资料，"经过考虑，我们为你们安排了同一位Personal Tutor (个人导师)，Mr. Hobson。他主要负责监督你们的学业进展、大学申请指导以及个人发展。这是他的办公室位置和第一次见面会的时间。"

Mr. Davies将两张打印好的便条分别递给裴应和薄沁妍。

裴应接过纸条，上面写着：Mr. Hobson，人文学科楼307室，每周三下午四点。

Personal Tutor 。Mr. Hobson。

裴应记得这个名字，是那位文学课老师。这意味着，她和薄沁妍，不仅同属一个宿舍，还共享同一位导师。每周，她们都会有固定的、必须共同出现在那个办公室的理由。

薄沁妍也看着手中的纸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谢谢Mr. Davies。"

"好的，希望你们在Russell House度过充实的一年。" Mr. Davies笑了笑，便转身去招呼其他学生了。

留下裴应和薄沁妍站在原地，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周三见。"薄沁妍率先开口，说完，她便对陈梨溪示意了一下，两人一起离开了。

裴应看着她的背影，捏紧了手里的纸条。纸张的边缘有些硌手。她低头又看了一眼那行打印的字迹——"每周三下午四点"。

Russell House的公共休息室位于一栋古老建筑的二楼，拥有巨大的拱形窗户，可以俯瞰一片安静的庭院。

室内铺着厚实的深蓝色地毯，摆放着一些看起来就很舒适的沙发和扶手椅，墙壁上挂着历届宿舍成员的合影和获得的荣誉盾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质家具和旧书的味道。

裴应在午休时被要求去那里领取宿舍手册和课程表。她推开门，里面已经有一些学生在低声交谈或看书。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一张沙发上的薄沁妍。她正微微低着头，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关于艺术史的书籍，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安静的光晕，与周围低声的喧嚣隔绝开来。

裴应去舍监助理那里领了自己的东西，正准备离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她看到薄沁妍合上书，站起身，似乎要去书架那边换一本。她的目光掠过裴应，依旧没什么表示，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裴应心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儿又冒了上来。

她走到舍监助理旁边，状似随意地问道："请问，我们Russell这学期有什么必须参加的集体活动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休息室里，足以让不远处的人听清。

舍监助理是个和善的高年级女生，她笑着回答："有的！下个月，我们和隔壁的Milne's House有一场友好的辩论赛，主题是'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利大于弊'。在礼堂举行，所有Russell的成员都要求到场加油哦！"

"辩论赛？"裴应挑眉，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刚刚在书架前停下的薄沁妍，"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是啊，"舍监助理热情地说，"我们Russel的辩手都很厉害的，特别是Chinz，"她看向薄沁妍的方向，"Chinz是我们去年的最佳辩手呢。"

薄沁妍拿着另一本书，转过身，对上裴应带着点探究的目光。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那是去年的事了。"

"看来薄同学不仅艺术修养高，口才也好。"裴应勾起嘴角，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

薄沁妍没有接话，只是抱着书，走回自己原来的座位，重新坐下，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那姿态，分明是在说"与你无关"。

第一次正式的导师见面会在周三下午如期而至。

裴应踩着点推开人文学科楼307室的门。Mr. Hobson的办公室不大，四面墙都被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占满，上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书籍，空气里是浓郁的旧书、墨水和咖啡混合的气息。

Mr. Hobson本人正坐在一张堆满论文和书籍的书桌后，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沉浸在学术世界里的老派学者。

薄沁妍已经坐在了书桌对面的两张椅子之一上，坐姿端正，膝上放着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下午好，裴。" Mr. Hobson从镜片上方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

"下午好，Mr. Hobson。"裴应打了个招呼，在薄沁妍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距离很近，她能闻到薄沁妍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雪松混合着淡淡墨水的气息。

"欢迎你们，作为你们未来的个人导师，我希望我们能建立起坦诚和富有建设性的关系。" Mr. Hobson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擦拭着，

"首先，让我们简单了解一下你们对新学年的规划和目标。Chinz，从你开始？"

薄沁妍翻开笔记本，声音清晰而平稳："Mr. Hobson，我计划在本学期继续保持所有科目的领先成绩，同时深入进行大提琴的练习，准备年底的LTCL演奏级考试。关于大学申请，我初步目标是LSE的历史与政治专业，已经开始阅读相关的拓展书目……"

她的规划详尽而具体，每一步都清晰可见，完美得无懈可击。

Mr. Hobson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赏。

轮到裴应时，她靠在椅背上，语气带着她惯常的懒散："我？没什么具体规划。课上该听的听，考试该过的过。大学……还没想好，可能留在英国，也可能去美国，看情况吧。"

Mr. Hobson微微蹙眉，但并没有斥责，只是说："裴，你的潜力评估报告显示你在数理和经济学方面很有天赋，但人文学科需要投入更多精力。我希望你能在学期中，找到至少一个你真正感兴趣的学术领域，并为之深入探索。"

裴应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另外，" Mr. Hobson话锋一转，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为了促进你们之间的交流与合作，也为裴提供一个'深入探索'的可能，我给你们布置一个小任务。"

"既然你们同属Russell House，我建议你们结为学习伙伴。每周至少共同学习三次，互相督促课业。"

薄沁妍的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这是裴应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如此明显的不情愿。

"我认为......"薄沁妍试图婉拒。

"这是个很好的建议。"裴应突然打断她，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我很乐意与薄同学互相'督促'。"

薄沁妍侧目看了她一眼，浅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那就这么定了。"Mr. Hobson满意地点头，"从下周开始，你们自行安排学习时间。"

走出办公室，傍晚的凉风扑面而来。两人在走廊上沉默地走着，气氛有些凝滞。

薄沁妍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恢复了清冷，"我们需要约定固定的学习时间。我周一、周四、周五放学前一个小时都会在图书馆。这个时间你OK吗"

她这是在直接给出自己的时间表，高效，但没什么温度。

裴应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慢悠悠地说："这个时间我OK。图书馆顶楼的'遗忘角落'挺安静的，没什么人去。"

那是她平时逃课睡觉的秘密基地。

薄沁妍微微颔首："那就周一下午，图书馆顶楼见。"

裴应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古老建筑的拱门之下。

她感觉来到伦敦新学期的生活，似乎因为这一个又一个被制度强制的交集，开始变得有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