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连日雨水难得放晴,正午的太阳驱散了携在春风中的凉意,是个难得的明媚好天气。
仓平郡郊外官道上赶路的行人络绎不绝,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驿站旁的几个小酒家和饭铺的伙计正进进出出地忙活,这里离进城入口还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往来行人都愿意在路边茶摊酒铺略作休整再出发。
小铺子规模都不大,棚内的桌椅都坐满了人,幸得今日天晴气暖,坐不下的行人都不怎么讲究地席地而坐,比起坐在在阴冷的棚内吃饭,在柔软的草甸上晒着初春的太阳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许子岚背靠阴寒的木板,坐在酒铺的最里面,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已经有一会儿了,他却迟迟没有动筷,微低着头仿佛在想事情。
他似是才想起来还要吃饭,慢吞吞拿起筷子在面里搅着,目光专注得仿佛眼前这碗面里藏了金子。
在众人看不到的桌面下,许子岚的左手死死按着不断往外渗血的大腿,黏腻的血液浸满了指缝,溢出的血液带着温热感从大腿滑向膝弯,再被衣料吸附,浸透血液的布料黏在腿上竟让人觉得暖和。
若非这铺子里的烟火气牵动着饥肠辘辘者的嗅觉,他身上喷涌的血腥味恐怕早已被察觉。
许子岚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脱身的对策,一边用余光死死地盯着对面铺子斜靠在门口聊天的几人。
他已经被这群人盯上有三天了,昨天借着夜色遮挡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甩开了他们,这才半天就又被跟上了。他知道,一旦自己离开这人多眼杂的酒铺,离开驿站守卫的视线范围,等待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寻求驿站守卫的帮助,有朝廷的人在身边,他们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那几人虽穷凶极恶,但看得出来不愿惹太多麻烦,否则他们会直接闯进来,自己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只是对方怕动静太大惊动驿站守卫。
可问题就出在怎么过去,这铺子虽和驿站近在咫尺,但他相信,凭自己这只剩一条腿的状态,只要踏出门一步,不等上官道,对面哪位风系觉者就能悄无声息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正盘算着怎么找小二去帮忙报个信,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行八个配刀带剑做江湖人打扮的人停在了铺子外,为首的是一名年纪极轻的公子,约莫十九岁的样子,身量高挑挺拔,背着把长刀,穿一身简单利落的黑衣。
那位公子侧头打量了一下许子岚所在的酒铺,便翻身下马,把马往旁边柱子上一系,迈步往这边走来,口中道:“就这家吧,大家自己找地方歇着,午后再出发。”
身边一位年长些的男人跟着他身旁朝店内走来,两人停步站在老板娘柜台前,那位公子盯着菜单随意瞧了两眼,见只有面和饼后就兴致缺缺地转身出去,边走边对身后的男子说:“帮我点碗素面就行,大家依旧老规矩,一人一碗肉汤泡馍再加碗鸡蛋面。”走了没几步又转身,解下酒壶抛给他,“对了,再帮我打壶竹叶青。”
就在少年转身这一刻,许子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虽然上一次见面还是几年前,但这张脸再怎么长都不可能认不出来,虽然眉眼不像小时候灵动自带笑意,而是略带攻击性的凌厉漂亮,但那罕见的浅褐色瞳孔许子岚从来只见过一个人有,一定没错,他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剑宗的少宗主——祁念。
许子岚连忙起身急切道:“祁公子留步。”
祁念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形容狼狈的年轻公子,有些犹豫道:“许兄?”
“正是在下,牧云山庄许子岚,居然这么巧在这碰见少宗主,我这边还有一个空座,祁公子不嫌弃的话可要同坐一叙?”
许子岚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恳切地看着祁念。
他和这位剑宗的少宗主只有儿时的几面之缘,完全不熟,只算得上是勉强认识,不知祁念是否愿意管他这桩闲事。
他神情语气实在不对劲,祁念微微眯眼打量着许子岚,见他衣衫破损,发梢还结着泥块,加之空气里浮动的血腥气,当即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形。
这许二公子大概是孤身在外,被人盯上了。
许子岚是牧云山庄庄主的儿子,家中排行老二,祁念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六年前折荆大会上,举办方就是牧云山庄。而剑宗和牧云山庄同在云中郡,世代交好,25年前又有联手退外敌之谊。
虽说这些年剑宗和牧云山庄的来往渐渐少了,但上一辈的交情还在,这件事既被他碰见了,必然是要搭把手的。
祁念挂上笑脸,热切道:“那是自然,牧云山庄和我剑宗本就是世交,又同在云中郡,我近些年忙于宗门事务才甚少前往拜访,今日难得碰见二公子,可要好好叙叙旧才是。”
说着快步走到许子岚身旁坐下,让伙计加了盘花生米,就着刚打好的竹叶青和许子岚聊了起来,言语间尽是些家长里短,当真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
而桌面之下,许子岚在他手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对、面、三、个、觉、者。”对面有三个觉者盯着我。
祁念一边随口和他聊着,一边思索:三个倒不算多,自己一行人里也有三个觉者,就是不知道对方战力如何。
许子岚手中笔画不停,继续写道:“一、风、系。”有一个是风系的。
祁念眼前一黑,得,这是摊上事了。
万物有灵,自天地初始,世间便分清浊,清乃灵气,浊乃秽气,而觉者就是指能觉察天地之道,运灵气于自身的人。
世间觉者诞生均为天赐,不像习武之人只需从小开始练功,勤学苦练就能拥有一身功力,一个人是否能觉醒灵力成为觉者是从出生就注定了的,所以数量极少。
觉者大约八到十岁觉醒灵力,一旦觉醒,便拥有匹敌普通人数十年内力的灵力,也正是因此,大多数普通习武者和觉者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觉者又分为不同灵系,较为常见的是五行灵系的木水火土四系,金系较为罕见,而比金系更罕见的,就是杀伤力极高,控场第一的风系。
原本祁念这边占人数优势,对面灵系是什么都好办,但偏偏是风系。
对于剑宗弟子的战斗力,祁念是有自信的,但队伍里还有一多半普通弟子,打起来难免误伤,对面风系觉者一个风阵就够他们喝一壶的,看来硬钢是不可能了。
祁念叫住付完账打算出去的手下,冲他使眼色:“阿平哥,礼墨师兄怎么还没到啊,按理说他不是应该带着青冥四使来找我们了吗?你派个人去看看他们到哪了,替我接他们过来。”
青冥四使是江湖有名的剑宗四大高手,在云岫阁的觉者排行榜上均位列前十,四人联手完全能在江湖上毫无顾忌地横着走。
祁念显然不是第一次用这招了,阿平往许子岚身上扫一眼后瞬间会意,故作疑惑道:“是啊,明明说好在驿站这边汇合的,难道是路上碰见事情耽搁了?可是这会儿兄弟们等着吃饭呢,怎么好麻烦他们跑这趟,少宗主,不如这样,我去外面发个信号弹,他们见到自然很快就赶过来了,您看如何?”
祁念点点头:“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就按你说的办。”
阿平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特制信号弹,走到开阔地放出,绿色的烟雾伴随着炸响声升空,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这么一来一回高调地演上一遭,店中其余人看祁念的眼神都肃然起敬,更有人兴奋不已开始谈论传说中的青冥四使,期待一睹庐山真面目。
许子岚在一边叹为观止,要不是看见了祁念眨眼睛,他都要信了。
习武之人俱是听力极佳,祁念坐在外面草地上等饭的师兄弟们当然都听见了,默契地开始“期待”青冥四使的到来,没一会儿功夫,他们就“天真无邪”地把此行所为何事前往何地一不小心都漏出来了,俨然是一副世家公子带着和他一样涉世未深的手下们出门,长辈放心不下,派高手随行护驾的情景。
要不是前面有三双眼睛盯着,许子岚简直都想鼓掌了,这演技,不组个戏班子上台唱一段都是对不起天赋。
祁念似乎对他这位“朋友”很是热情,正邀请许子岚同行回宗门,许子岚“喜出望外”接话道:“那再好不过了,在下一直仰慕青冥四使的风姿,今日若能同行,实乃子岚之幸。”
祁念笑眯眯地点着头,突然神色一变,“许兄!你的腿受伤了?怎么搞的呀……”
他话题转得太快,许子岚差点接不上话,愣了一下才转过弯来,猛拍一下大腿,结果一时紧张拍错了腿,疼得龇牙咧嘴道:“害,说起这个我真是倒了大霉了,好端端走在路上碰见了盗匪杀人。”
许子岚明显察觉到对面三人同时往这边看了一眼,他佯装未觉,继续道:“他们见我衣着华贵,竟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一路上穷追不舍,唉,我这腿就是逃命时受的伤。”
祁念闻言愤然道:“竟是如此可恶,许兄放心,我师兄他们马上到了,届时什么江洋大盗都休得造次。”
对面三人收回目光,互相对视一眼,意识到那个滑不留手跑得特别快的小子居然什么都没发现,以为他们只是简单的盗匪。
其中两人看向正端着碗蹲地上吃面的头领唐溟,他慢悠悠把面汤喝干净,一抹嘴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该赶路了。”
许子岚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听不见那三人的马蹄声后才骤然放松下来,劫后余生地喘着气,起身对祁念行了个大礼,感激道:“今日祁少宗主救命之恩,许子岚感激不尽,他日定当偿还。”
祁念侧步未受礼,弯腰将他扶起,语气没了刚才的张扬浮夸,而是沉静温和:“许兄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给你治伤,我手下有个兄弟略通医理,让他来帮你处理一下吧。”
刚才一直绷着神经,倒没觉得有多疼,直到这时许子岚腿上那条巴掌长的伤口才开始有了存在感,剧痛狰狞地牵扯着左半边身子,他苍白着脸点了点头,顺着祁念的力道重新坐下了。
“幸亏祁公子机敏,否则我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了”,说到这许子岚有些好奇,“刚才那信号弹是?”
“烟花,他们闲的没事自己做的。”
许子岚一时接不上话,有些震惊于这位祁少宗主用一个烟花就把追了自己三天的人吓跑了。
骤然松懈下来,头脑一片空茫,许子岚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半个月过得实在艰难,倘若祁念问起来,他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好在祁念也没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吃完面,在桌上留下一瓶止痛凝血的续凝丹就出去了。
不同于刚才的亲切热情,真实的祁念虽温和有礼周到体贴,但莫名让人觉得不可接近。
再进来时,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祁念弯腰扶他起来,低声道:“行动还方便吗?不知那三人是否会回来查看,此地不宜久留。”
“少宗主给的凝续丹见效极快,痛觉已减轻许多,若以灵力支撑,正常行动问题不大”,许子岚谢过祁念,没让他一直扶着自己,语气略带歉意继续道:“只是我来时把马丢了,只怕又要麻烦你们了。”
行走江湖出门在外,大都是一人一马,多加一个自己的话,恐怕要委屈剑宗的某位兄弟和他同骑。
祁念摆摆手,无所谓道:“无妨,许兄若是体力尚能支撑,我这还有匹备用的马。”
说罢他右手拇指一抹左手食指上的银戒,戒面镶嵌的琥珀色宝石上闪过一道光芒,旁边就出现了一匹枣红色骏马,鬃毛顺长威风凛凛,比其余马要高出半头,那马刚被放出来尚且兴奋,高高举起前蹄打了个响鼻,围着祁念转了两圈。
许子岚暗暗惊奇,这戒指漂亮精巧,看着和眼前眼前少年简洁衣着极其不搭,居然是所有灵器中最稀有的空间系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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