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在莘爻和张青宵之间打转,俨然是好奇这位鼎鼎大名的御前司指挥使与张天师有何种干系。
韩子真忍不住开口:“你这女人,休要攀扯上我师父。御前司指挥使可是朝廷重官,又怎么会是个女子?焉知你是不是做了个假虎符骗我们......唔!”
张青宵伸手捂住韩子真的嘴:“抱歉,我的徒儿见识浅薄,若有任何触犯到.....指挥使之处,还望您能海涵。”
莘爻长眉微挑,笑容灿烂:“张天师言重了。”
“你这徒弟收的极好。”
“虽然目中无人了点、有眼无珠了点、还倒打一耙。但......”
莘爻朝眼睛喷火的韩子真笑了笑,这笑容怎么看怎么挑衅又玩味。
直把韩子真强压下去的心火又勾了出来。
“也不算一无是处。”
张青宵听出莘爻话里话外都暗示自己对韩子真有些兴趣。
他上前挡住莘爻的视线,目光寒冷如冰,眼带警告之色:“往后,我会让他闭门在房,绝不会冒犯到您跟前。”
莘爻无赖一笑,朝张青宵身后的韩子真道:“喂!小子,听见了吗?以后见到本大人,小心些避开!”
韩子真清秀的面容霎时阴沉,不甘地瞪着她。
路为友等人面面相觑,相视一眼,分明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惊疑之色。
无论是路为友这个丐帮帮主,还是司马清风这位剑仙首徒在江湖中有多么的威风凛凛,可在面对庞大的帝国时,不过是蜉蝣撼树。
江湖是什么?
武林豪杰又有多尊贵呢?
说到底,黑白两道,看得清的,早便在二十年前就向太宗投诚,表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张青霄发的英豪贴,但凡有些血性,又想要为后人积累份家业的豪杰,谁不愿来?
如今看到韩子真对禁军指挥使摆脸色,路为友有心点拨,可人家的师父就在边上,他亦不好再插话了。
张青宵明白自家徒弟桀骜脾性,莘爻故意挑衅,不会让他束手听话,只会激发他骨子里的叛逆。
他沉声打断道:“指挥使何必对一个孩子咄咄逼人?”
莘爻耸肩:“孩子?我听闻张天师同他一般大时便已闯荡江湖,扬名四海了。你还当他是个孩子?”
张青宵道:“我是我,子真是子真。我们二者本就不同,不需要一概而论。”
韩子真道:“师父!”
张青宵道:“今日你犯了诸多倔脾性,为师罚你抄录一个月的《清静经》和《邱祖忏悔文》,望你从今日所犯的戒律中有所体悟,引以为戒。”
韩子真见师父犯了真怒,不敢再开口,老老实实道:“是。”
莘爻拊掌一笑:“善哉!妙哉!小子,你好好受罚吧!”
当年她被师父何不平罚写《清静经》和《邱祖忏悔文》,那是一顿鬼哭狼嚎啊。
看来过去几十年了,这龙虎山的刑罚还是这么老套的一成不变。
不过,老套好啊!
如今看到桀骜不驯的韩子真同样接受这等惩罚,莘爻心中泛起隐秘的暗爽。
韩子真狠狠剜了她一眼,却忍耐住脾性没有再出言挑衅了。
张青宵道:“指挥使大人说我认识你,可我常年在饶州,又哪里能认得你?”
莘爻摇了摇手中虎符:“你怀疑它是假的?”
张青宵垂首沉吟:“我相信虎符是真的。”
莘爻气急反笑:“那便是怀疑我是假的。”
张青宵凝视着她,目光平静如波。
莘爻笑了笑,眼色一冷,将手中虎符“碰”地砸在地上。
司马清风等人心头一跳,便是一贯胆大的韩子真也叫莘爻这一莫名举动喝得瞪大双眼不敢眨动。
“大人......”轩管事快步捡起虎符,心疼地擦干净虎符上沾到的泥灰。
莘爻冷道:“喊什么?没听人家说,压根不认我这个指挥使吗?”
轩管事欲哭无泪:“那也不能拿虎符撒气啊。”
轩管事无法理解自家大人为何非要和这个武林出身的安抚使过不去,虽然他们两人同为二品,可一个是掌管禁军的实权武官,一个不过是有名无实的钦差大臣。
要他说,在十万禁军的震慑下,一个区区安抚使,算得了什么大人物?
哪里需要他做什么身份证明?
可自家大人非要与他争执。
万一让陛下知晓大人砸过虎符,那岂不是更加说不清了。
轩管事长叹一口气:“大人,城中还有太守和封将军二人,尤其是钱刺史,他曾在京都为官数哉,后得陛下圣恩外放为澶州刺史,他们皆可为您作证虚实啊。”
“我们现在就去刺史府,让二位大人为您正名!”
莘爻深深望了眼张青宵,对方抿唇不语,可眼神中仍是不屈的抗意,俨然还在怀疑莘爻的身份。
当然,他应该怀疑。
毕竟,她不止骗过他一次。
莘爻冷嗤一声,提步走出树丛,却见剩余的六人没动,她道:“怎得?不愿走了?”
司马清风目光环视一圈,神色有些沮丧。
路为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既然知道仁剑仙就在岚烽城,还怕没有重见之日吗?”
司马清风重新打起精神,朝路为友感激一笑:“多谢路大哥。”
路为友爽朗一笑,大臂勾在司马清风的肩膀上,撞了一下:“咱们谁同谁?快些走吧,我看那指挥使脾性可真不好。”
慢又青挤了上来,神色戚戚:“完了,我还朝剑仙告了她一状,她不会悄悄了结我吧?”
他们倒也不是怕了什么禁军指挥使,但好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这指挥使不止身后是尊大佛,她自身亦是个权势滔天的大佛。
不然?不然你就想想人家手头上的兵马。
来犯赵国的契丹兵,也不过是十万。
他们均是老江湖了,又不是那些初入江湖啥也不懂的愣头青,脑子让驴给撅了,非要拿自己的细胳膊跟这粗胳膊掰掰手腕。
人家张天师是陛下亲封的二品大官,可他们这些江湖人士,谁不是来澶州挣份脸面的?
如今他们惹了这位大官,心里又拿不准对方想法,不免得有些揣揣不安。
路为友促狭一笑:“我看这指挥使大人完全忘了你这个人。”
慢又青嘀咕道:“正是如此,我才怕啊。”
司马清风笑问:“怕什么?”
慢又青目光幽怨:“这迟迟不落下的板子,就像钝刀子割肉,心里煎熬呐。”
路为友支招道:“我看你既然怕,不如去寻张天师的庇护。”
慢又青缩了缩脖子:“你没看那指挥使面对张天师时的脸色,吓人得很。我宁可去找她负荆请罪,也绝不让张天师为我说一句好话。”
他可没韩子真这小子的好命,惹了大官还有师父护着,抄一月的经就完了。
司马清风问道:“路大哥,你们丐帮向来消息灵通。不知你可了解这指挥使与张天师有何旧怨吗?”
慢又青忙道:“是啊,我看他二人针尖对麦芒的,又是一男一女,不会是有啥情债吧。”
路为友没好气道:“休要胡说,这么些年,你听说过张天师在外有什么胡乱情债吗?”
慢又青道:“有啊。听说张天师当年能找到魔教窝点'五神山',就是因为咱们这位正道魁首张天师风姿卓绝,那恶贯满盈、还有三千面首的魔教圣女师神宣都难以抗拒张天师的龙姿凤采,对其一见钟情,为了赢得张天师的一颗芳心,竟然不惜把这等大秘密也道出来了。”
司马清风哼了一声,骂道:“沾花惹草,放荡之辈!”
路为友与慢又青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们这位出身嵩山派的好友啊,有一个唯有亲近之人才了解的忌讳,那便是听到“师神宣”三字,一贯风度翩翩的司马清风便会如被踩中尾巴的猫,恨不得将师神宣贬低到尘土里。
说起这段缘由,盖因一段情债。
不过,这不是属于司马清风的情债,因为他本人在这段故事里,完全是个背景板角色。
话说二十年前,中原五岳剑派通同一气,往来无间。
司马清风便在这样友好互动的门派氛围之下,交得一位脾性相投的好友。
这位好友,名唤楼裴,出身华山派,更是华山派首席大弟子。
路为友同样少年成名,虽然过去整整二十余年,可当他想起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华山派大师兄,皆浮现他的肆意潇洒。
醉酒狂欢时,俊逸不凡的白衣少年一边迎风舞剑,一边高歌太白诗,真当是位红尘潇洒客。
可惜,此人的一生前途,就这么断送在魔道妖女师神宣手中......
想到这里,路为友不免面露惋惜唏嘘之态。
但司马清风会如此应激,却也有他的一番道理,盖因他对楼裴心怀愧疚。
此事缘起,皆因司马清风昔年在江湖上行走,在狂徒手中救下一对卖唱的姐妹,哪里知晓这对姐妹竟是盗了南疆蛊王的匪徒。
因蛊王为人所盗取,南疆大祭司出动数百人手追捕,却叫司马清风一剑阻隔,姐妹俩趁机跑走,蛊王自此后失踪不见。
南疆人盛怒,将司马清风绑回十万大山,让大祭司治罪。
司马清风自知理亏,也不反抗,由着南疆人将他带回到十万大山。
但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司马清风被捕去十万大山一事在武林上传得沸沸扬扬,楼裴一听好友要受大祭司磋磨,哪里坐得住,他素来广结善缘,长臂一振,数十名兄弟结伴而行,朝着十万大山杀去。
只可惜强龙始终压不过地头蛇。
楼裴在十万大山周旋数日,终于救出司马清风,可大祭司一身巫蛊之术相当了得,楼裴倒是位真英豪,他请友人带走司马清风,独自一人断后。
也正因如此,两伙人马失联,楼裴以极重的伤势换得一线生机,终是倒在某处山岭之中,苦苦求生。
万幸楼裴命不该绝,正在其殒命之际,被师神宣所救。
可不幸的也正是这次救命之恩,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楼裴自从十万大山回来后,华山派一门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被他带来的消息砸了个五雷焦顶。
楼裴竟然提出要娶师神宣为妻。
他的师父听完后,自然是大怒,震怒!
随后就是将楼裴关入思过崖,让他闭门思过自己做的错事。
可谁也没有想到,一向疏朗开怀的楼裴竟然放不下对师神宣的那股情执,竟生生力抗整个师门的愤怒和整片武林的唾骂,硬是不改自己要娶师神宣的痴念。
眼见着楼裴在思过崖面壁之期将满,可楼裴始终不动,甚至说自己既然犯了此等正魔不分的大错,那他便用一生赎罪。
司马清风得知此事后,拖着病体来到华山,在山下跪了三天三夜,想要亲眼见一见楼裴。
华山派掌门见司马清风诚心想要规劝楼裴,终于让二人见上一面。
可无论司马清风如何劝阻,楼裴铁了心一般地要在思过崖度过余生。
思过崖在华山之巅,又是山阴背面。此处常年积雪,常人血肉之躯哪里扛得住这般风雪。
楼裴手足早已皲裂出血,长满脓疮。
司马清风见好友如此固执,质问道:“你在思过崖一事,武林中早已传遍,可你见那师神宣有出来说上一句吗?她若真心待你,为何不来华山!”
楼裴面色本就苍白,听得司马清风这番话,更是惨白如纸。
他唇角勾起,饮了口司马清风带来的烈酒,灼热的酒水滚下肚肠,他身子暖和不少。
楼裴笑道:“她若来,我便随她走。天上地下,我都陪她,有我在,我绝不让她再意气生事,祸乱武林。”
司马清风冷漠道:“若她不来呢?”
楼裴“嗐”了一声,笑骂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的吗?”
司马清风看着楼裴落魄模样,语气冰冷:“我着实盼不了。”
楼裴失笑,面容郑重起来:“她若不来,我便在思过崖,以身扛风雪,为她赎罪。”
司马清风问道:“值得吗?”
楼裴想了想,笑道:“清风,你我交友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啊,行事从来不论值得,只论......”
“老子愿意。”
“老子愿意!”
二人异口同声,又相视大笑。
那日风雪极大,可司马清风暗自祈祷某个心肠毒辣的女人能心怀一丝悲悯。
可惜,他们都没有等到,而是等来了五神山的大火。
大火连烧九天九夜。
楼裴在送饭师弟口中得知此信时,飞奔下崖,遭师门阻止。
他拼着一身武功,破了师门的护山剑阵,从华山赶往蜀地巫山神女峰。
那里只留下火焰燎烧过的灰烬。
楼裴回了华山,这一次,他的师父——华山掌教给出重罚,三十六道鞭刑之后,华山掌教恢复他首席身份,当众宣布他即为华山下一代掌教,望他日后担起重任。
楼裴仰天大笑,说:“楼裴连剑都举不起来了,师父何必推举一个废人?”
说罢,他弃了这首席,自我放逐到思过崖,再也不出。
江湖一代老,新人辈出。
连华山派新进的弟子都忘了这么一位大师兄。
可司马清风却始终无法从这段往事中挣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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