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换好衣裳,领着崔御鸾匆匆赶至前院。
赵公公是老熟人了,见了元氏先是寒暄两句,转而问起崔黛归来。
元氏笑意一顿,转瞬恢复过来,笑道:“那个丫头从前在外野惯了,如今拘在府里学规矩呢。贵妃娘娘骤然赏赐,可是为着鸾儿入宫一事?”
花朝节过后,便是一年一度的先蚕礼。
按惯例应当在宫外修建先蚕坛,由皇后从玄武门出宫,领百官命妇一同前往祭祀先蚕,以示劝勉蚕桑之事。
可皇后前年病逝,从前宫外的先蚕坛也在战事中毁损,嘉帝便下旨今年的先蚕礼由太后娘娘亲祭,为表隆重更是下旨令百官之女于一月前入宫学习礼仪,陪同太后娘娘完成祭礼。
太后一生未登后位,此事于太后而言是脸上增光的大好事,于崔御鸾这等官宦女子而言,亦是荣耀。
元氏问着,更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厚厚的荷包,亲自塞到赵公公手中,“鸾儿及笄在即,皆赖宫中有贵妃娘娘悉心筹谋,二殿下乃人中龙凤,听闻也将在太后驾前尽孝?”
崔御鸾闻言低下头去,似乎是被此话羞红了脸。
她柔声道:“姑母回回如此厚赏,叫鸾儿如何敢当。”
赵公公却是敷衍地笑了下。
他重复问了一遍:“二姑娘可在?”
见元氏还欲推脱,他索性直言道:“贵妃娘娘赐下,还要二姑娘亲自来领赏才是。”
此言一出,元氏豁然看向赵公公,却见他面上只带着淡淡的笑意,神色不明。
“她......”
元氏脸上笑意凝固,不想相信自己听到的。她迟疑着答复,却被崔御鸾打断,“妹妹今日在张府当众得罪了长泰郡主殿下,此刻正在院中,无颜出来面见天使......姑母此时赏赐于她,不知是何意?”
赵公公听着,笑意淡了几分,“娘娘有赏,二位这是要阻拦?”
他是跟着崔元仪一路从小小宝林走到如今的贵妃之位,从前微末之时不能从元氏这里得几分襄助,如今显贵,倒是骨肉至亲了。
他并不管着母女二人私底下有何官司,只道:“既然二姑娘不方便过来,那便咱家过去一趟罢。”
元氏面色一白,想起崔黛归脸上的巴掌印来,十分不自然地说:“她、她有何不方便的......天使稍侯,元嬷嬷,快让二姑娘过来!”
赵公公听着便坐了下来,他也不想闹得难堪,只安心等着。
没料想等了一会儿,却是见到被抬过来的二姑娘。
元嬷嬷站在一旁,面色青白交加,难看得很。
元氏看着,全身血液瞬间直冲头顶,这小畜生哪至于站都站不起!
她忍下心头怒火,勉强笑道:“二丫头别闹,天使面前,可不能失了礼数!”
崔黛归却是低低咳了一声。
她躺在担架上也不下来,只伸长了脖子露出有着鲜红五指印的那半张脸,对赵公公虚弱道:“黛归失礼了。才领了责罚,实在无力行礼,望公公见谅。”
听她说话,元氏心头一颤。
到底晚了一步,没给她毒哑!
赵公公虽知有鬼,却没想能到如此地步,这可是如今贵妃看重的人!
他看着元氏面色冷了下来,道:“贵妃娘娘懿旨,二姑娘德才兼备,灵秀机敏,使先祖之名于青史增辉,盛德流芳于后世,光前裕后,丕振家声。赏金三十锭,银五百两,另各色绫罗八匹。”
一席话下来,元氏面露惶然,唇色发白,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吓得。
她僵硬着嗓子问道:“先祖......增辉?”
这小畜生怎会有那能耐!
可赵公公却对着崔黛归柔声道:“今日张府宴上,二姑娘智勇卓绝,不畏强权。为祖宗声名敢与长泰郡主据理力争,方才令崔时行崔公的名声显露于世,重振朝野!此等纯孝之举,贵妃娘娘听闻亦是十分感动,直言‘二姑娘乃我崔氏好女!’这才赐下诸物,望二姑娘万要保重身子,有何委屈只管直说,杂家会一五一十禀告娘娘,贵妃娘娘且都看着呢!”
他说着,似是记起什么,转头对元氏道:“对了,有一事忘了告知夫人——”
元氏倏尔抬头,崔御鸾也看了过来。
他嘴角微微一弯,笑道:“此次入宫礼蚕,二姑娘的名字可是陛下亲自加进名单的呢......”
*
顾府之中,顾几道正对着被退回来的箱子发愁。
他本是见崔黛归颜色好,犯了浪荡的毛病,想着多看一眼、找机会多亲近一番。
可两相接触下来,美人那小辣椒的性子却是叫他越看越爱。
在房中绞尽脑汁之际,却见到顾晏来了。
“兄长这是吃错药走错路了?到我这里来,可真是新鲜!”
顾晏闻言淡淡一笑。
他立在门口,双手抱胸,微微后仰,倚在半掩的门扉上,只道:“崔姑娘要入宫了,你想见她么?”
“你哪的消息?!”
顾几道蹭的一下站起来。
“想见她么?”顾晏道,“三百两,告诉你。”
顾几道嘴角一撇,“穷酸样!”
虽嘴上骂骂咧咧,到底开了箱子当场取出三百两银锭拿给顾晏。
“可以说了吧?小爷我有的是钱!”
顾晏听着一挑眉,道:“那下次翻一番。”
“别呀。”顾几道连忙道,“也、也不是那么有钱......”
他掰着指头数道:“太学那帮子混蛋收费可贵了!代写课业每日二十两,课上递答案三两,若遇相互背书校验,又得十两银才算过关......”
“哦?”顾晏便道,“不如我上书陛下,彻查一番,叫你那些黑心敛财的同窗都吐出来?”
顾几道当即跳了起来,“顾晏!”
顾晏这才收了笑脸。
他将入宫时间简单告知,在转身离开前,顾几道只听到他淡淡说了句:“该换了。”
什么该换了?
顾几道一头雾水。
却不想三日过后,来授课的博士全都成了崭新的面庞,手上还各个都拿着戒尺。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顾晏的话。
当堂上所有人目睹他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时,他感受到了少有的绝望。
真恨不得把当初自己那张嘴打烂!
从顾几道这边回来后,顾晏刚进院子,乍眼瞧见院中那盏琉璃灯正亮着。
他眸光一暗,挥退院中下人,走入房中。
“公子,成王有话问您。”
面相普通的年轻男子一见他便单膝跪地。
顾晏放下刚到手的银锭,微微蹙眉,“来得正好。”
“去告诉他,前番城外刺杀操之过急,早已泄露先机,若非顾某一力补救,京中势力必遭清算。此番能以救驾之举得二皇子信重引荐,日后必更近中枢,届时奏请机要之事,当可见微知著趋利避害,而非如今这般被动。”
他轻笑了一声,“与其受制于人,不妨听命自己,不是么?待时机成熟,自可一举取而代之。”
“是。”
来人点头,又道,“还有一事,韩先生不日入京,花朝节宫中刺杀一事他要亲自坐镇。”
“哦?”
顾晏这才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男子,“所以你是想要我在韩虚子面前保你?差事没办好,其余人皆服毒自尽,消息怎么泄露的,如今倒是死无对证了。”
“不对。还有你和那姑娘呢,张乐容一个糊涂蛋,倒是你,韩虚子那儿,不死也要脱层皮罢?”
“求公子救我。”
顾晏每说一句,那人面色便白上一分。
可顾晏轻笑了一声,手中摆弄着那把才得的好琴,“可是你韩门一派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何德何能劝动成王放过你呢?”
来人豁然抬头:“公子救我,我这条命便是公子的,从此往后只听命公子!”
话音落下,屋内一时只有琴音淙淙。
半晌,顾晏抱了琴置于一旁,铺开案上宣纸,“你看,成王从来宣扬太平之道,光天化日,我顾晏又要你的命做什么呢?”
“这天下,已然太平,若没有我们,会更太平。”
男子不管顾晏所言,只紧盯着他的手。
那只修长手掌此时执了笔,蘸了朱砂,在雪白宣纸上缓缓落下一朵梅花。
男子骤然松了口气,这是事成的暗号,表明彻查已经有了结果。
无论如何,此事他自会给成王一个结果,与自己无关了。
他收过宣纸屈膝道谢,被头顶那道清润的声音打断,“别谢我,我不过是要用你罢了。”
顾晏摊开双手,玉色的指尖上粘了一点朱砂,猩红而刺眼。
“不管你在韩虚子面前用何等办法,花朝节那日,必须由我来动手。”
等他走后,顾晏才唤来童叁,“去趟二皇子府上,送信。”
顾晏的马车缓缓驶入皇城时,崔黛归正窝在贵妃榻上好吃好喝。
张府的小厮刚走,她手上拿着一封信凑在灯前,正看得有意思。
张乐容整整用了两页纸来吐槽崔御鸾,什么佛口蛇心啊,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啊,能用的词几乎都被她用尽了,才转而说起正事——她受到了太后娘娘的嘉赏。
虽然语气矜傲,可崔黛归依然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她的失落。
二皇子除谢礼周全之外,并未有何表示。
崔黛归想起先前从陈嬷嬷嘴里听来的长公主一事。
长公主的驸马许廉酒后奸污了其父新纳的小妾,遭到其父一顿打,谁知他不仅不知悔改,反倒回公主府对长公主拳脚相加,将长公主逼得上山去庙里头躲清静了。
此事却是给了她启发。
对于顾晏,既然暗杀不行,那就换一种方式!
崔黛归提了笔趴在贵妃榻上回信。
寿宴才结束张乐容便急着来信,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出谋划策,拿下二皇子。
既如此,索性约她明日于城中青云观见上一面。
而那个道观,自是顾晏常去的。
算算时间,明日正值休沐。
写完之后,崔黛归感觉头昏脑涨的,才发觉今日过得实在漫长,她摇摇脑袋,将那讨厌的顾晏从脑中赶了出去。
而后长舒一口气,从床底翻出手札,一道皎白如月的身影立时在脑中浮现,她不自觉笑了下。
提笔在手札上写道:
正月十九,晴。
沛公宴上见君子,如冰之清,如玉之絜。
言念旧时雨中逢,乱我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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