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雏雁误

休沐日,青云观。

亭外细雨潇潇,冷风卷着雨点儿打进亭中,打在顾晏的衣袍上。

身后人笑了一声,道:“顾舍人雅人逸致,观中观雨尚怜猫儿幼弱,却怎忍心连杀我三盘棋的?”

顾晏闻言收回目光,地上的猫儿终是嗷呜一声,拖着流血的伤腿一瘸一跛地走进树丛。

他转身淡笑道:“看来今日要叫殿下尽兴,微臣才可脱身啊。”

李瑾重新捻了黑子落在棋盘上,“顾舍人救命之恩瑾感念在心,只是囿于舍人御前行走身份,实在不好过于亲近。”

“实乃上天眷顾殿下,晏不过是顺应天意,助殿下暂渡难关,实在不敢居功。”

顾晏说着,执起的棋子迟迟不落下。

李瑾见状,问道:“顾舍人既然约了瑾在此相见,有话不妨直说?”

顾晏便放下棋子,起身朝李瑾深鞠一躬,道:“殿下顾虑周全。只是陛下年迈而诸君空悬,即便此事已了,殿下安可高枕无忧?”

这话说到李瑾心坎上去了。

他连忙执起顾晏的手,面上是难掩的激动,“舍人是瑾的恩人,若愿相帮,瑾必铭记于心,他日......必衔草厚报!”

“殿下言重。”

顾晏复又坐下,垂眸看着棋盘,眼底一片晦暗之色,“前番城外刺杀,晏心中有些许猜想。如今敌暗我明,殿下不若借着花朝宫宴,来一招引蛇出洞。”

他心中想着成王的计划,缓缓说道:“若宫宴之上殿下遭遇刺杀,一则令幕后之人自乱阵脚,趁机揪出。二则接连遭此祸事,求得陛下怜悯。三则殿下两番大难不死,实乃上天眷顾的真命之人。若在民间散布此舆论,百姓心中,殿下必定威望大增。”

他一番话徐徐说来,李瑾听着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尤其是听到那句威望大增,他心中激荡,不禁脱口而出道:“舍人大才!”

只是激动过后,他却是疑虑起来。

“倘若当真如此,届时民间沸议,是否会惹来父皇猜嫌?况且宫中行事凶险,又有谁堪当大任,冒死充当刺客呢?”

“殿下可记得年前的削藩战乱?”顾晏道,“此役陛下虽艰难取胜,然仓皇离京之举早已令百姓惶然,民间李氏天威骤减,殿下若受险换得天家威信,陛下面前亦是大功一件。”

“顾晏不才,自荐为刺客,行此大不敬之举,望殿下应允。”

李瑾沉思良久,终是大笑一声。

他解下身上鹤氅,走过来为顾晏披上,道:“请先生受瑾一拜!”

崔黛归远远走过来时,只看到亭中好得似要结拜的二人。

她看一眼张乐容,却见她神色间满是惊喜,浑然不觉自己作为另一个救命恩人被冷待的可悲。

后边崔御鸾却是展颜一笑,正要走过去,却被崔黛归拦了。

崔黛归撑着伞站着她面前,皮笑肉不笑道:“夫人才说了不可勾引男人,咱们还是绕着些走罢。”

崔黛归说着,心中冷嘲一声。

原不知崔御鸾如何想的,今日出门前便狗屁膏药似的跟着自己不走。

却原来,反倒是她魔高一丈,竟这般巧遇见了二皇子。

崔御鸾欲要反驳,却听张乐容惊呼一声,“哪来的小猫儿!”

崔黛归抬眸看去,果然那边树丛底下躲着一只奶猫儿,正嘤嘤叫着,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闭眼归西。

她赶紧小跑两步,蹲在树丛边,这一看才发觉小猫儿后腿似乎受了伤。

张乐容也跟了过来蹲在她旁边,眼中满是疼惜:“道观的猫儿么?真是可怜,怎的下雨还在外边?”

崔黛归将伞往张乐容手中一塞,抱起小猫儿,用手按住它流血的后退,问道:“有药么?”

“哪有啊。”张乐容说着,扭头朝后看去,却见崔御鸾撑着伞,找了个高处的地方静静站着。

见她看着自己这边,顾不得仇敌眼红,只焦急问道:“你身上有金疮药么?”

却见崔御鸾只是冷眼看着,并不回答。

“算了。谁出门带药啊?”

崔黛归取出手帕,手上飞速动作着,没两下便将小猫儿的伤口包扎好了。

张乐容也拿了手帕,细细为猫儿擦拭,见到那腿上系的结,她嘀咕道:“这结打得倒是别致。看不出来你除了会扯头发砸花盆,还有这等好手法呢。”

崔黛归白了她一眼,将猫儿抱起来放在旁边的屋檐之下,说:“你在这守着,我去找些吃的来?”

“我才不要同她待在一起!”

张乐容对着还在张望亭子的崔御鸾一努嘴,道,“索性有她在这里,我同你一道去罢。”

猫儿瞧着不过两三个月大,又受了伤,想必走不远。

崔黛归便道:“那快走罢。”

只是等二人沿着小径将将走到尽头时,却听到身后的行礼声。

崔黛归头也不回,连忙扯着张乐容,道:“赶紧走,走快点!”

张乐容却是怔愣在原地。

她看着身后,语气有些惊诧,“顾郎君一直瞧着崔御鸾做什么?那眼神......”

听到此话,崔黛归猛然回首。

隔着雨雾,果然见到顾晏站在崔御鸾面前,紧紧盯着她,连旁边的二皇子脸上都有些诧异。

他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目光却泄露出几分悠远和温柔......似有情愫。

崔黛归脑中轰地一声,一个大胆的念头就这么冒了出来。

雨水顺着伞檐滴落在地砖之上,融入地面积水转瞬无踪。

张乐容哆嗦了一下,拢了拢衣袖,伸手扯过立着不动的崔黛归,抱怨道:“不是快走么?太冷了!”

谁知崔黛归蓦地抬眸看着她,目光炽热。

她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住声音中的兴奋,说道:“乐容你怎么这般聪颖!一眼看中要害,放心,我必送你一份大礼!”

崔黛归说着,心中早已翻起了滔天大浪。

为何从不曾想过可以撮合顾晏与崔御鸾?!

他二人一个狼子野心,一个佛口蛇心,合该是一家人呐!

若撮合他二人在一起,那一则父亲便是顾晏的岳父,有此翁婿之情,哪怕不能避免他日后在狱中毒杀父亲,也能多拖些时日。

二则顾晏前世被人砍死野外,若日后他当真落得如此,那崔御鸾身为妻子必定要受其牵连。

三则自己也可借崔御鸾的名义接近,伺机铲除他,将祸害掐灭在襁褓之中!

四则也是帮张乐容击退一大情敌。

如此神策,她崔黛归真乃天纵奇才!

她恨不得当即抱起张乐容,在她脸上吧唧两下。

可惜后边还有三个人在,崔黛归只得回头看了一眼,见顾晏还在看着崔御鸾,嘴角一张一合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拉过一脸茫然看自己如看疯子的张乐容,忍笑道:“快走快走!有顾晏在,崔御鸾做不了什么,有我在,二皇子这辈子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她二人快步离去,眨眼之间消失在道路上。

这边顾晏问得姓名后,却仿佛不知唐突,依旧看向崔御鸾怀中。

她怀中抱着一只猫儿,正是顾晏方才在亭中见到的那只。

他面色柔和,指着那猫儿腿脚处,说道:“这包扎的手法倒是别致。”

旁边的李瑾也笑了,“顾舍人当真菩萨心肠,瞧了崔姑娘许久,却原来是还放不下这猫儿呢。”

崔御鸾柔柔抬起眸,露出纤细的脖子,“教殿下和顾舍人见笑了。方才听到这猫儿受了伤在雨中叫唤,甚是可怜,这才简单包扎了一下,只可惜没有药物,也不知能否起效......”

李瑾闻言淡笑不语。

却是顾晏颔首道:“姑娘有心了,必定是有用的。”

他说着,语气漫不经心似是随意提起道:“姑娘从前也常常如此救治受了伤的动物么?诸如猫狗鸟雀一类。”

顾晏连番追问,崔御鸾察觉出些许奇怪来。

她谨慎地在心中回想了一遍,方才崔黛归救治之时,依亭子方位,绝无可能瞧见这边。

她于是笑道:“万物有灵,见到了岂有不救之理?御鸾举手之劳,从前确实救过几个可怜的小东西,顾郎君如何得知?”

顾晏却淡淡摇头,语气颇为怅远,“乱猜罢了。”

说罢,他对二皇子拱手一礼,道:“殿下少陪,顾某身子不适,先行一步。”

李瑾颔首还礼,目送顾晏远去。

崔御鸾来不及高兴,却听李瑾回过头来,对她客气道:“崔姑娘请便。”

说完,他头也不回朝另一条路走去。

顾晏走着,脚步愈急。

透过朦胧细雨,他仿佛又瞧见了那年风雪之中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自己。

那年十岁,他从牢狱之中逃出来,辗转南上。

西洲府远在边关,离上京千里之遥,他才走过百里路,便倒在雪地里。

年暮大寒,不知名的小城镇里,深夜道旁连个冒着热气的耗子都见不着。

身上的衣裳是在前一个镇上偷来的,如今已经沾满泥污,穿在身上冷硬如铁。

他躺在雪地中,脸上结满冰霜,面色由惨白变得青白,最后又转为红润,仿佛还是那个西洲府的小公子。

他的手指已经动不了,只有心口还在微弱的跳动着,不知何时停下,结束这一切。

他想伸冤,却不得不认命。

他不想认命,却即将死去,死得无声无息,如同父母一样,如同西洲府军中兄长们一样。

视线模糊之际,却见到了一只大雁。

那雁脚下绑了只深红的锦缎,那结打得很别致,如同一朵花。

他以为他死了,一切不过死前幻想。

可第二日醒来时,那雁依偎在他心口,温暖如火。

它脚上那朵花般的结从此也烙印在了他的心口。

顾晏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那只雁哪能算大雁呢?

只是只幼小掉了队的雏雁罢了。

既不神勇,又不漂亮。

是当时的自己太过瘦小,这才以为那是天降的大雁。

他自嘲一笑,道馆后院有一排厢房,供客人休憩之用。

他抬脚走过去,却不防在经过一个厢房时,听到了张乐容的声音。

厢房之中,张乐容惊叫一声,掩嘴看着崔黛归,惊奇道:“你要我一介女子去向二殿下献策?”

“开什么玩笑!那玩意儿我哪会啊。”

“怎么不会?二殿下先前受陛下诘责,正是因着有朝臣弹劾殿下宴饮取乐而无视百姓流离苦难,若殿下前些时日大肆宴饮并非是为着自个儿呢?”

“怎么说?”张乐容竖起了耳朵。

“陛下削藩四年,战场从太原打到上京,又转至泾源,其间多少百姓失去田亩宅地,幼孩啼饥号寒,倒毙路旁者数不胜数......”

崔黛归说着,语气渐低,她想起了从前和娘亲在边关的日子。

饥寒是常事,熬得过便活,熬不过也只是一阵风一般消失在天地间,无人在意,也无人发现。

百姓的日子便是这样。

她暗暗攥紧了拳头,仰头对张乐容笑着说:“二殿下宅心仁厚,必是想着令各路商贾齐聚一堂,出资兴建营造工事,如今百废待兴,正是他们出力之时啊。与其家中货财山积,贯朽粟陈,倒不如由皇室出面,赏赉出资者荣名,易其家声,商贾变儒商、义商,许以科举入仕,同时招纳百姓做工,更是令百姓有了生计,不至于饿死在秋收来临之前啊。”

张乐容豁然起身:“当真可行?!”

“当然。”

李瑾如今四处寻访桑木进献给太后,也不过是博上面一个欢心,若能从根本上解决如今饥荒成灾的问题,遑论之前是宴饮还是放火,嘉帝都会有所嘉赏。

想出此策不难,难就难在没人敢出头接下这个烂摊子。

毕竟若真论起来,富甲一方的何止商贾之流?

那些世家大族们,才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

张乐容听着却是眸光一暗,似想起什么,整个人从方才的惊喜中淡下来。

“可惜我爹年事已高受伤痛折磨,不然定能早些削掉那帮不知天高地厚敢造反的王八蛋,这许多人也不至受此流离之痛了。”

崔黛归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听着。

等两人又商议些细节后,崔黛归瞧着时辰,提出告辞。

等她出来,却一眼瞧见院中的顾晏。

他正定定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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