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良策出

当晚,崔黛归被一声尖叫吵醒,睡意朦胧中她翻了翻身,又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却听闻崔御鸾病了。

昨夜几乎半个长安城的郎中都被请来,人一趟一趟往蘅芜苑中去,折腾得半个府上不得安生。

听说是半夜受到惊吓,中了邪。

崔黛归听到时,只冷笑一声,活该她遭此报应。

昨日在青云观中,若她与张乐容当真遭人玷污,那等着她们的,只怕比死还难受。

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此事她却不打算提及。

毕竟元氏当家,自己提了也未必能将她如何。

崔黛归掀开茶盏,轻轻喝了口。

茉莉的清香在唇齿间溢开,她满足地呵了口气。

她便要这般岁月静好地活在崔御鸾面前。

让她不安,让她惶恐,让她坐卧难安。

让她不知在哪一日,就会遭到报复。

崔黛归静静等着,还未等到机会,便迎来了花朝节宫中宴请。

前世她在元氏面前做小伏低许久,将自己晒得肤色暗沉,比院中洒扫的丫鬟尚且不如,才被元氏带去宫中。

去衬托崔御鸾的妍丽脱俗,去做一块合格的垫脚石。

但如今不同了。

她不想入宫,崔贵妃却点名了要自己入宫。

她不要所谓尊贵的前程,没有再匍匐在元氏母女脚下,却反似乎获得了更大的力量。

真是世事弄人。

崔黛归在府前登车时,却并未见到崔御鸾的身影。

她竟称病不去了。

前世她可是在这宴会之上,一曲琴音震惊四座啊,二皇子还为其赋诗,羡煞旁人。

也是在此次宴会不久,她便被赐婚二皇子。

她竟然放过如此良机,可见病得不轻。

崔黛归坐在马车上,心中却并未多么畅快。

比起崔御鸾如何,她更不想让自己再度卷进这个宫廷的纷争之中。

她实在不想看到老嘉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倒是前面马车上的元氏,掀开帘子看一眼后头,神色愈发冷寒。

元嬷嬷在旁边看着,伺候得愈发小心。

她跟着元氏入宫多次,只有这次元氏的脸色是最差的。

“鸾儿床上那两个畜生,当真不是她崔黛归丢的?”

这冷冷的一声,仿佛说话之人咬碎了牙齿。

元嬷嬷哪敢说什么?

这事查来查去,却是一桩无头公案了。

事情是大姑娘挑起的,那两个男人也是大姑娘吩咐底下人找来的。

如何敢明目张胆在府中发难?

事情闹大了,大姑娘也讨不着好。

大姑娘此次行事,实在着急了些。

“夫人。”她心中暗暗叹气,“此次入宫,还不知贵妃娘娘的态度......”

元氏听着,目光一凛,“她能有什么态度?难不成还要让那个野丫头换掉我鸾儿?在外头过了那些年,谁知道干净不干净!”

“夫人说的是,是老奴多嘴了。想来二殿下金尊玉贵的人儿,也不至看上她。”

“贵妃不是看重这个‘崔氏好女’么?这次且让她看个够!”

想到宴会之上献艺的惯例,元氏忍不住嗤笑道。

马车缓缓驶入宫城,在侧门前停下,崔黛归下车,跟在元氏身后,步行入宫。

一路走来,红墙金瓦撞入眼帘,长长的甬道两旁,俱是殿宇巍峨、雕梁画栋。

行走在这四四方方的围墙里,崔黛归仿佛穿过了时光,又回到从前。

那一世的她,进宫不算多,每一次总是带着欣喜,带着对路过的宫女太监的傲慢,带着对未来至高无上的期许。

她自觉高人一等,也相信自己会愈发尊贵。

多么卑劣啊。

明明她从前也不过是边关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姑娘。

冬日里沿街扫雪满手生疮,也未必能换来一碗夹着砂砾的清粥。

道旁还是同前世一样衣着的宫女和太监,他们依旧躬身垂首,不敢看贵人。

崔黛归瞧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这其中是否有她前世路过之人。

不过前世她也不曾去瞧过这些人罢了。

崔黛归轻轻仰起头。

清晨日出的金色霞光中,一群大雁正划过天际,飞向那高远的穹顶,飞向那未知的栖息之所。

崔黛归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却总不会是眼前这尊贵而拥挤的四方之地。

她收回目光,前方元氏并未等她,这不合时宜的一小会儿思绪,便已被甩出一大段距离。

崔黛归来不及多想,彷佛第一次入宫般,匆忙地跟了上去。

距离晚上的宫宴还早,她们早些进宫,为的是拜见崔贵妃。

被宫女引进宫时,崔贵妃将将梳妆完毕。

承乾殿中的金碧辉煌昭示着这位贵妃的盛宠。

这座宫殿的主人高髻云鬓,发髻间斜插一枚鸾凤金钗,自凤口垂下数串珍珠流苏,行走间摇曳生姿,环佩叮咚,尽显一朝贵妃的雍容华贵。

只是细看之下,眼角不□□落出些许岁月痕迹。

此刻她扶着旁边姑姑的手缓缓走来,元氏见了立刻就要行礼。

却是被她懒懒一抬手,笑着打量起崔黛归来,看了好一圈,才向元氏说道:“好嫂子,这便是蛮蛮?生得这般标志,先前怎一直将她藏在家中不见人呢?”

她说着,亲切地拉过崔黛归的手轻拍两下,“前些日你在沛国公府那一席话说得可真好,真给我们崔氏长脸!好孩子,姑母这宫中有许多好定西,你看中了哪样只管拿去,千万莫要拘束。”

崔黛归乖巧行礼,“谢贵妃娘娘,您上次赏赐的就足够多啦。”

“那算什么?你说那些话都传到陛下耳中了,陛下已令那顾舍人草拟了诏书,就等亲蚕礼过后,便要追封崔公为太傅,赐谥‘文忠’二字,其牌位移入宗庙,从此荣享皇室供奉呢!”

崔贵妃说完,犹自得意,“如今我崔氏乃忠勇门第,就算她长泰是裕王爱女,也休想轻易小瞧了去!”

崔黛归听到却是惊呆了,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意气之争竟惹来这一连串的事情。

倒也算好事。

元氏却不觉得。

她不着痕迹看了崔黛归一眼,没成想她第一次入宫,面对贵妃娘娘,竟丝毫不胆怯,反还令贵妃如此夸赞。

想起卧病在床的崔御鸾,她心底涌上阵阵酸涩,强撑着笑道:“如今时局......陛下何以大费周章?”

“如今时局正该如此!”

崔贵妃瞬间觉出她话里的酸腐气,目光轻轻扫过她时略带警告。

“我等妇人本不可妄议朝政,但今日是在这承乾殿中,嫂子又是自家人,本宫便说道一二,你们听了也只当从未听过。”

她语气稍缓,声音低下去,“年前陛下匆忙出京,被那泾阳节度使围困寿山时,可没哪个忠臣良将出来支援呐!朝堂上那起子栋梁老臣,往日里陛下是如何信重?可危急关头,身边反倒只有一群宦官死命追随,如何不叫陛下寒心?!”

“如此时刻,蛮蛮重谈我崔氏先祖正是恰逢其时!崔公当年不惜舍弃全族性命荣辱,巫蛊之祸中,拼死从太祖嘉帝手中救下后来的英宗嘉帝,正乃忠义之典范!陛下大肆追封,宣扬天下,便是要叫这帮子人好好看看,何为臣子!”

崔贵妃一席话说得昂扬,崔黛归不禁点头:“经纬天地道德博闻曰文,危身奉上虑国忘家曰忠,陛下赐下此号,当真是荣宠至极。”

崔贵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所以本宫才说,这阖宫珠宝,都比不上蛮蛮当日宴会之上的那番慷慨陈词啊!”

姑侄二人一唱一和,元氏瞧在眼里,一颗心愈发沉下去。

今日从踏进宫门到现在,贵妃竟未问过一句鸾儿。

她笑着附和两句,转而问道:“怎未见到公主?娘娘莫怪,妾身专程从宫外带了些小玩意来,想着公主或许会喜欢呢。”

“她啊,”崔贵妃面上笑意淡了些,“在娴妃宫中呢。”

元氏拿东西的手顿住,面上讪讪。

娴妃陆婉,以性情沉静著称,初入宫时,就分去了好些崔贵妃的宠爱,后来又紧跟着崔贵妃后边诞下女儿,可那女儿却生来痴傻,如今也说不了几句顺溜的整话,倒也不值当放在心上。

但前年与她交好的许宝林难产,在临终前托孤,娴妃因此领养了九皇子,遂成了崔贵妃的心头大患。

两派分庭抗礼,使些小手段却也只是暗地里,明面上一派和睦,是以崔贵妃年仅五岁的安禾公主便时常去娴妃宫中找那俩姐弟玩。

“母妃!”

她正想着,殿外传来一声欢呼,却是安禾回来了。

安禾一进殿,见到元氏奶声奶气喊了声舅母,便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崔黛归。

对这位小公主,崔黛归前世其实见得不多。

她蹲下身去,笑道:“安禾公主安好,我叫崔黛归。”

安禾听到后,眼睛更亮了,“你是蛮蛮表姐!母妃说你可聪慧了!”

她说着,便要闹着崔黛归去御花园玩。

崔贵妃见状,便挥了挥手,笑道:“去罢,别走远了,午膳前回来。”

御花园中。

嘉帝安坐在亭中,合上手上奏折,似闲谈般对边上的顾晏说道:“二皇子提出以工代赈,要号召商贾大兴土木,翻修闲雅以供玩乐,你如何看?”

顾晏正对着园子里的一株腊梅作画,闻言稍稍思索,笑道:“殿下此策正所谓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驱有力之躯以工代赈,实为赈灾良方,微臣只愧未能想到,替陛下分忧。”

他语气和缓,说话时笔下仍缓缓勾画着,叫人听来如沐春风。

“这回算他用心了,只是却也未免想得太过简单!”嘉帝摇头道。

顾晏便道:“二殿下忧国之心,陛下政事通明,自是诸般难事皆能迎刃而解。”

“净说些好听话来哄朕?”

嘉帝佯装怒意,将手上奏折朝顾晏掷去,笑道:“你看看,如今城内粮价飞涨,这群商贾却囤货居奇,即便以工代赈,又哪来的粮?”

两大官粮仓皆在战时被消耗的所剩无几,剩下的一旦拿出去,便是真正将社稷置于险地。

而战后失去田宅的流民如过江之鲫,仅靠上京城中大小富贾的捐献,岂非杯水车薪?

顾晏停下笔,俯身捡起奏折。

粗略看过后,他将奏折奉还给侍立在一旁的太监总管黄德忠,道:“工部需拨钱购入木材砖瓦,工人亦需口粮度日,然户部合账统筹,分发银粮顾及甚广,力有不逮也是情理之中,自是各有各的难处。微臣曾听闻财帛动人心......”

他说着躬身一礼,语气谦卑道:“请恕微臣斗胆,既然上京城中粮价日高,又是京畿重地,不妨由官家出面,将粮价再抬高些。”

“哦?”嘉帝闻言同黄德忠对视一眼,颇为诧异。

此事早已议过,户部那群酒囊饭袋只一个劲哭穷推脱,就连一朝宰辅顾中正都只是提议出动官粮来平抑粮价,尽是些陈词滥调。

没想到顾晏身为顾中正的庶子,竟提出相反的论调。

他仿佛来了兴致,问道:“旁人都是平抑粮价尚嫌不及,爱卿何故反其道而行之?”

顾晏闻言敛下目光,口吻平静地说:“微臣从前久居会稽时,有一名妓声名遐迩,周边郡县常有人慕名而来,然往往耗费千金亦被拒之门外,便有人一气之下倾尽家财,招揽天下美艳女子,誓要将那名妓比下去,许多人家受钱财所诱,将家中姑娘送去,一时间会稽满城丽色......陛下可知最终结局如何?”

嘉帝听得入神,闻言踢了他一脚,“那名妓输了?”

“陛下圣明。”顾晏轻笑一声,“那名妓自是败下阵来,然众多佳丽齐聚会稽,却也再无一人胜出。微臣后来细细琢磨此事,方觉其中竟暗合了兵法之道。”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随之变得凌厉起来,“正是欲擒故纵。”

“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关闭官府粮仓,暂停发放救济粮,以高价向民间收购粮食,待各地粮商闻利而动,纷纷运粮而来时,再停止收购、开仓放粮,如此一来,市集之上粮食堆积如山却无人购买,粮商返运回乡更是耗损诸多运费,自然只得将粮食低价售予城中百姓。”

嘉帝听后久久不语,半晌才道:“允。”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晏,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然爱卿此策一出,只怕是要遭天下百姓谩骂了,爱卿不怕?”

“为陛下分忧,微臣九死不悔!”

嘉帝这才笑了,他正要让顾晏起身,却不防目光一顿,眼中现出惊艳之色。

隔着几株腊梅,对面一个身姿轻盈的美人自花丛中匆匆走过,似有所感般朝这边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张比花还娇美的脸。

明眸皓齿,风姿绰约。

顾晏察觉动静看过去,看清人时他目光一凛。

脖颈之上的某处仿佛又开始炽热起来,他伸出手抚上去,感受着这陌生又隐秘的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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