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耻

“蛮蛮表姐!我在这里呢!”

一道稚嫩的童声打断嘉帝的目光。

太监总管黄德忠察言观色,对边上的小太监使了个神色,小太监心领神会,连忙退出去,不一会儿就将人请到了亭中。

安禾公主见到嘉帝就扑了上去,口中直喊父皇,想是平日里十分受宠。

崔黛归却堪堪踏过台阶便停住步子。

再见到那张脸,崔黛归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整个人如跌落谷底。

趁着行礼时低头紧紧咬住下唇,她才能止住眼中的森森恨意。

前世的那一晚,崔御鸾借长公主之名邀她留宿宫中,因想着替六皇子李慎争取各方势力,她欣然赴约。

路上想好了一切溢美之词,却不料长公主并未露面,只有宫人来赐下些胭脂水粉,便服侍沐浴更衣。

泡在浴桶中时,她开始感到昏昏欲睡,还有些......热。

然而她也只敢安慰自己身子不适。

却是从未想到这天底下最金碧辉煌的所在,这规矩森严的深宫之中,会有那般腌臜之事的存在。

她不敢入睡,却仍沉入梦中。

朦胧中一只手抚上脸颊,她猛然惊醒,头上悬着的那柄剑也骤然落下。

果然有人算计她。

可她没料到,那手的主人竟是嘉帝!

她白日里喊的父皇,称颂的陛下!

竟在这天下万民所供奉跪拜的紫禁城中,如此罔顾人伦!

她慌了,她想逃,可她不敢逃。

嘉帝只是不紧不慢看着她,如同逗弄一只猫一只狗。

这一刻,她是儿媳,她是子民,她是畜生。

不是人。

她深深知道了这一点。

所以心中惊骇至极,面上却强迫着露出温婉无害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的笑中,只能有一丝羞赧、一丝讨好、一丝敬慕,甚至一丝紧张。

唯独不能有恐惧,哪怕她心中满是冰凉的恐惧。

她朝嘉帝婉转一笑,主动朝着他弱柳扶风般一礼,起身时甚至身子晃了晃。

如春雨过后娇弱的海棠。

她认清了自己。

她从来不是什么品行高洁的女子,她骨子里一如从前在边关乞食偷盗时卑劣。

小时候仅为一顿馊饭便要绞尽脑汁谎话连篇,如今,只是稍稍放下心中那屈指可数的自尊和道德,便能有泼天富贵,岂不划算?

反正都神智恍惚了不是吗?

嘉帝的嘴冰凉如冷血爬行的蛇,贴上来是她全身控制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强迫自己去想,宫中后位空悬,贵妃也已薨逝,倘若她能为这九五至尊诞下一儿半女......

她压下心底作呕的恶心,张开颤抖的唇,预备娇喊一声父皇。

她知道什么是刺激。

可耳后传来一声低吟。

小.荡.妇。

小.荡.妇。

母亲在边关时被人喊了无数遍的名字。

这不是她们的名字!

她豁然推开了他。

崔黛归抬起头来,两世以来第一次直视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天子。

那句小.荡.妇仿佛还在她心头回荡,可她只是认真看着他。

直到嘉帝蹙起眉头,她才重又叩下头去,在他脚底边轻轻唤道:“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便是崔氏那个二姑娘?快起身!”嘉帝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愧是崔公之后,不仅机敏聪慧,还生得如此姿容,连请安也说的有趣!”

“谢陛下赞赏,臣女受之有愧。”

“蛮蛮表姐你真傻,父皇是在夸你呐!”安禾嘟起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眼珠子一转,向嘉帝撒起娇来,“蛮蛮表姐可有趣了,能带着阿禾捉蛐蛐呢!父皇您让她在宫中多住几日罢?您开口了母妃一定不会拒绝,求求您啦!”

“是么?安禾竟如此喜爱崔二姑娘?”

嘉帝笑着抚过怀中小公主的额发,转而看向崔黛归,笑着问:“崔二姑娘,你说呢?”

崔黛归低下头去。

她平静地说:“谢公主厚爱,只是臣女出身低微,不敢玷污圣人居所。”

“你瞧瞧,”嘉帝被逗笑了,他指着顾晏,“一个二个的,都说自己是卑微贱民,朕看呐,你们非但不是贱民,还皆是我大夏的肱骨之臣,巾帼英雄呢!”

他忽然扭头看向身后的黄德忠,似是随意提起般道:“后宫之中可有如崔氏女这般忠勇有节,灵慧过人的女子呐?”

“陛下恕罪,老奴这记性,竟一时想不起来......”黄德忠一拍脑门,脸上现出恍然大悟之色,嬉笑道,“许正是缺了崔二姑娘?”

崔黛归听到此话心中一骇,前世作呕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她连忙跪下,声音止不住地发抖,“臣女——”

“好教陛下得知,说来微臣也有一桩趣事难以启齿呢。”

一旁久久未出言的顾晏却突然出声打断。

崔黛归骤然抬头,看向立在亭边案前一身绯红官袍的顾晏。

案上是一副未画完的腊梅,笔被搁在一旁。

这是她方才一直刻意忽略的人。

只看了他一眼,她又迅速埋下头去,静静地跪在那里。

一滴泪落在地砖之上,又顺着缝隙消逝无踪。

她轻轻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遮住了地上那块不起眼的潮湿。

前世她被穿肠毒药活活折磨至死。

前世她的名字同祸乱宫闱四个大字钉在一起。

前世她受世人唾骂,魂灵永不安生,成为亘古长河中永远的耻辱。

只因她不从嘉帝。

竟因她不从嘉帝!

崔黛归攥紧了手,尖利的指甲刺破掌心,一颗殷红而暗沉的血珠沁出,瞬间浸没在红色衣袖之中,她却感觉不到疼。

凭什么。

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背负这一切?

她不过是一个想活的更好的姑娘,她不过是拒绝了那个老男人荒唐的邀请!

她不过是不想同他乱.伦,有什么错?!

崔黛归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烈火焚烧成灰烬,她心中有什么在剧烈地翻涌。

她前方安坐在宝座上的人,仍要用那天下人赋予他的权力来逼她就范!

她静静跪在那里,裙摆如霜花般铺散开来,仿佛要将周遭铸成一道近乎死寂的虚空,她任凭自己躲进这静谧之中,任凭两世潜藏在心中怒火高涨,任凭这无能的愤怒肆虐。

直到耳边被什么清润而遥远的声音淌过,那声音模糊而朦胧,恍若隔了一世的距离。

下一刻却如一把锐利的钩子,穿透层层迷雾破空而来,在她耳边炸开的一瞬,眼前的世界猛然坍塌。

她听到了,那是顾晏的声音。

“从前微臣初来上京时,蒙崔大人垂青,曾谈及议亲一事,只是微臣身染顽疾,不敢耽误崔二姑娘终身,遂未应下。不想此事竟令崔二姑娘沦为京中笑谈,以至惹恼了崔大人。后来听闻崔大人放言,必要将二姑娘嫁给不输在下的儿郎,做正经嫡子的当家主母?”

顾晏说着,惭愧道:“崔二姑娘名声有损,皆赖微臣处事不当,今日斗胆请陛下说和,望崔二姑娘原谅。”

嘉帝听完静默片刻,沉声道:“崔氏女,你意如何?”

崔黛归头埋在地砖之上,她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回禀陛下,臣女惶恐。”

顾晏那番话,言下之意她是被退婚的女子。

一个被臣子退婚受人耻笑的女子,嘉帝安能纳入后宫?

她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什么。

她该顺着他的话,说自己立志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只有这样,才能绝了所有念头。

成全嘉帝的颜面。

可她不愿。

她睫羽低垂,遮住眼中的点点星光,在嘉帝锐利如兽的目光中,颤抖启唇。

“顾大人多虑,臣女早已心有所属。曾在佛前起誓,若此身未嫁那人,便宁愿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她说完,脸色变得煞白,心中提着的那口气却是陡然一松。

此番言语,已用了她全部的勇气。

她不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堵住嘉帝随口的一句话。

嘉帝面前公然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连向来圆滑的黄德忠也被振住。

他偷偷朝这胆大包天的姑娘瞟去一眼,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是跪在那里,没有挪动过一步。

温顺弱小,如同这后宫中的任何一个人。

窄小的亭子中一片寂静。

嘉帝还未说话,却是安禾捂嘴惊呼起来,“表姐你要嫁人啦?好羞好羞!”

“安禾!”

嘉帝突然声色俱厉斥道:“你母妃平日是如何教你的?待字闺中的姑娘口口声声将嫁人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他看也不看伏跪在地上的崔黛归,径直起身,一把推开安禾,道:“黄德忠!去给公主找个嬷嬷,好好管教,莫要如此不知廉耻!”

说完,他大步踏出亭子,拂袖而去。

嘉帝的话犹如一记重锤击在崔黛归心上,还是当着顾晏和几个太监的面。

她的脸一瞬从煞白变得通红,猛烈的羞辱和愤恨如滚水般在心中沸腾,她想抬起头去厉声驳斥,可头却仿佛一瞬间重逾千钧,令她抬不起头。

直到嘉帝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她才脱力般缓缓起身。

还未及抬眼,面前却陡然横过一轴画卷。

暗沉的乌木轴上传来一股并不算好闻的气味,并未如时下的文雅之士那般在画轴上涂漆染香。

崔黛归面上怔愣,却听顾晏道:“不是借画么?拿着。”

“哦。”

崔黛归应声接过画。

原来是先前在青云观中为撮合他与崔御鸾,她随口胡诌的话。

她都忘了。

顾晏递过画便转身离开了。

崔黛归却似乎还未从先前的波折中回过神来,愣愣展开画卷。

洁白的画纸之上,一枝傲骨寒梅自画卷底部横生出来,斜斜刺破苍白,枝头覆雪却昂扬向上,一如那怒放的花朵,红到刺目。

崔黛归低眉轻嗅一口,仿佛能闻到那股凌寒之中绽放的幽香。

她抬起头来,远处那株腊梅静静生长在北地风霜之中。

在这姹紫嫣红的御花园中,它遒劲而暗沉的枝干深深扎根进沉沉泥土之中。

崔黛归心中那簇火仿佛从那片泥土地里钻出来,燃起来,燃成一树的红梅,浇不灭,也不想浇灭。

她不想再躲,她要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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