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张乐容半夜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捞起来,心情却颇为畅快。
尤其是在看到对面坐着的崔黛归满面风霜,脸色发白时。
她不禁哼了声,“大半夜的倒是来了?算你识相,可惜晚了,姑奶奶我改主意了!”
“且等着明日去牢里捞人吧!”
昨日崔黛归在朱雀大街与张乐容狭路相逢,因着两家父辈有些仇怨,是以小辈之间每每见到便是剑拔弩张,张乐容当先出言不逊,辱骂崔黛归是“娼妇私女”,换做前世的崔黛归也就忍了。
可如今么,没了往上爬的心思,她只知道一句话。
无欲则刚。
是以她当时便命老张驱车撞了上去。
这一撞,张府马车的车轱辘当场就断了,可还不待张乐容反应,老张便驾车扬长而去。
张乐容也不是吃素的,眼看马车将过,她伸手使劲一薅,挨着老张坐在车辕上的小葱儿不幸被拽落在地。
张府仆从当即一拥而上。
崔黛归立时便要停下,可老张是个狠人。
只一句“小葱儿有些功夫在身,能脱身,切莫耽误姑娘大事!”便驾车狂奔。
实际上,崔黛归能有什么大事呢?
她不过是刚重生回来,想去瞧一瞧上一世那位因她而死的郎君罢了。
正要勒令停下时,却听到身后张乐容破口大骂,限她三日之内登门道歉,否则就别想再见到人。
谁知这一骂,倒叫崔黛归心生一计,是以才有了今日的祸水东引。
在东市绕了几圈,崔黛归早就饿了。
她也不客气,随手捻了块桌上的糕点,边吃边说:“瞧张大姑娘这眼下乌青的,一日不见,这是又老了一岁?”
张乐容一愣,没料到她来赎人竟还嚣张至此,当即怒道:“来人!给我打断她的手,再丢出去!”
一旁的婢女听到这话立刻冲过来,抬手就要招呼上去。
“谁敢!”
崔黛归猛然起身,一个箭步跃到床边,伸手抓住张乐容的头发,狠狠一扯。
张乐容顿时发出一声尖嚎,整张脸痛苦得皱成一团,反手就去掐崔黛归。
奈何她正坐在床上,又是背对着,这一掐不仅没掐到实处,反倒是将自己头皮拉扯得更痛了。
那婢女被这架势唬住,很快缓过神来,又要朝崔黛归扑上去。
崔黛归却先一步将人放开,语速极快地说道:“劝你识相一些,贵府人多眼杂,我的人此刻就在屋顶,张大小姐若闹出什么泼辣戕害人的名声来,可如何是好。”
“崔黛归!你个不要脸的泼妇!到底谁戕害谁!”
张乐容怒火中烧,指着婢女骂:“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抓住她!”
只这一个回合,婢女便知崔黛归是个不好惹的。
此时她一咬牙,铆足了劲预备殊死一搏,岂料崔黛归却两手一摊,喊道:“别打了别打了!”
“我是来给你家小姐送一个好消息的!”
竟是直接束手就擒!
婢女下意识急刹卸力,心头迟疑一瞬,拳头便再次抡起。
可为时已晚。
迎头一杯冷茶泼来,待她再度睁眼时,就见崔黛归手持茶盏站在面前,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这狡猾的刁女!
崔黛归未理会那婢女,看着张乐容不紧不慢地说:“二皇子殿下谦和有礼,秉性端方,乃是少有的君子,如今年已及冠,听闻太后娘娘已在留意挑选皇子妃了?”
“张大小姐,我这儿倒有一则趣事,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她刚说完,婢女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打蛇七寸,这二殿下便是张乐容的七寸。
果然,张乐容一听这话便上钩了,却还是嘴硬道:“装神弄鬼,这与我何干!”
“也罢。”崔黛归语气唏嘘,“如此良人,若落在我家嫡姐头上,我这做妹妹的,倒也算与有荣焉了。”
张乐容心头一紧,追问:“崔御鸾?”
“除了那位一枝独秀的上京才女,我还有哪位姐姐?”
张乐容狐疑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心慕二皇子已久,此事算不上多么隐秘。
可崔黛归同她从来都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又与崔御鸾同出一门,如何会好心告知消息?
说来崔御鸾名声在外,帝王枕侧又有崔贵妃这位姑母,若嘉帝为二皇子指婚,官宦之女中,确实胜算颇大。
“殿下孝心可嘉,听闻崇南寺有株桑树枝叶壮硕,品种优良,特要寻访了献给太后娘娘,算算时间,近日也该回城了吧。”
崔黛归说着,笑了一声,“你说巧不巧,我那好姐姐倒是预备着往崇南寺去,为母祈福呢。”
前世上元节过后发生过一件大事。
二皇子回城途中遇刺,危急之时恰逢崔府马车进城,钻进车中才躲过一劫。
而当时车中的人,正是崔御鸾。
后来崔御鸾顺理成章册封二皇子妃,入皇室玉牒,与二皇子成就一桩佳话,广为流传。
张乐容一听,心中大骂崔御鸾没安好心,竟行那截道献媚之事。
倘若真叫她做成了,未必那二皇子妃之位不是她崔御鸾的!
可她嘴上半点不让,“那又如何?二殿下火眼金睛,岂会为居心叵测之人蒙骗!更何况凭你个半路出家的庶女,如何知晓殿下行踪?!”
“三个条件,我替你拖住崔御鸾。”
崔黛归笑得眉眼弯弯,“选妃在即,届时你与殿下一路同行佳偶天成,成婚之际,且赏我一杯美酒如何?”
“黄鼠狼给鸡拜年,崔黛归,你莫以为谁都像你这般蠢笨,空口无凭的,不就是想让我放了你那仆从么?”
崔黛归却摇头,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日后见了崔御鸾,张大姑娘不妨骂得更狠些,我同她有仇。”
前世那杯毒酒,可叫她足足疼了一整夜才死。
腐心切齿穿肠烂肚之痛,岂敢轻易忘却?
“第二,这个月贵府老夫人寿宴之上,还望张大姑娘赐我一席之地。”
听到此话,张乐容眉头一皱,“你要做什么?”
两家结怨已久,她一个崔姓之人来祝的什么寿?
怕不是添堵吧!
“告诉你也无妨,我想见你表兄一面。”
“我表兄?!”
张乐容眼珠子都瞪大了,“哪位表兄?你莫不是要私相授受......”
她说着,脑中蓦地浮现一个清风朗月般的身影,整个人顿时猛地一个激灵。
再看崔黛归时,便如在看什么痴心妄想的癞蛤蟆。
“崔黛归,你好肥的胆子!”
张乐容气愤难当,“表兄出身陆氏百年清贵,譬如芝兰玉树,当生于高山雅庭,岂能被你这蛮人玷污?!”
不料此话却引得崔黛归拊掌称赞,“你这说法倒算贴切,陆徽之当得起。”
原本她只当张乐容是眼瞎才看上二皇子,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瞎。
“不过么,你都说了是表兄,即便是你嫡亲的兄长在此,能不能被我这蛮人玷污,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张乐容一噎,瞧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她一个独女哪来的兄长!
不过转念一想,陆表兄那般的品行样貌,遭人惦记在所难免。
她打量一眼站在面前的女郎,屋内烛光映照下,崔黛归一张脸艳若芙蕖,尤其是那双含笑的眸子,眼波流转间潋起无边春色。
不是什么温良端庄的长相!
如此想着,她也少了几分说话的心思,只道:“得了,表兄必定不待见你,我又何必多费口舌......不是有三个条件么?”
“第三么,方才情急之下动手,实在良心不安,且让我为你守夜一晚,权当赔罪。”
几乎是话音刚落,崔黛归便一蹬鞋跳上床,一步跨过张乐容在里间躺好,接着又一把扯过被褥。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看得张乐容目瞪口呆。
她的目光太过古怪,崔黛归不禁挑眉,“怎么?还要秉烛夜谈么?”
“满嘴胡话!”张乐容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重新夺回被褥,“滚下去!”
“别呀,我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崔黛归打了个哈欠,接着说道:“再说了,我还肖想着你那位表兄呢,如何敢骗你?就这两三日了,且留心着吧,莫让二皇子被人拐跑了。”
“不过是往城外走一趟,于你有百益而无一弊,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折腾,等到日上三竿时,崔黛归才被人叫醒。
昨夜她最终宿在了厢房。
且不说张乐容愿不愿意同她睡一张床,便是她自己,也没那癖好。
不过是恶心恶心人罢了。
此时看着张乐容一袭盛装走进来,玉簪螺髻敷粉描眉,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精心打扮后的雍容艳丽,崔黛归不由蹙起了眉。
“我的好姑娘,您这是要去佛寺为母尽孝,还是去宫中选妃的?”
张乐容倒也洒脱,坦言道:“诚如你所言,我若不去,便会被人捷足先登,纵使姻缘天定也还需使些手段争取。”
她看了眼崔黛归,刚睡醒的脸庞上透着一股子慵懒,肌肤细腻白里透红,不必妆饰就已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颜色。
语气便有些酸,“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
崔黛归被怼得莫名其妙,只当张乐容是有些起床气,便道:“殿下身边不乏争奇斗艳者,与其一味追求皮囊,不如攻心为上。”
她说着,似想起什么,眼神暗淡下去。
上一世她忍辱负重,对彼时幽居冷宫的六皇子李慎嘘寒问暖,后来李慎出宫建府之际,果然求来一旨婚约。
婚后李慎勤勉于政,事事周全,皇恩与日甚隆,她这个六皇子妃也跟着水涨船高。
一切都随着她的心意在发展,可唯独一件事——李慎始终不曾碰她。
并非他不喜,相反,李慎待她好得令人嫉妒。
崔御鸾早先赐婚二皇子,隔年便诞下一子,未出月便忙着为太后娘娘抄写佛经,贤惠之名传遍上京。
然而二皇子身边依旧莺燕无数。
反观她自己,后院空无一人,李慎倘有闲暇皆是陪着自己,可饶是如此也不能令她安心。
终于在一日借着酒醉,她扯着李慎上了床。
纱帐落下,衣带一件件解开,双眼迷离之际,呼吸间尽是酒气,混杂着殿内的清韵兰香,叫她分不清此时眼前的人是李慎还是......
那位陆郎君。
可是谁重要吗?
彼时的她只知道,费了如此大力气走到这一步,不能功亏一篑。
不能再变回边关那个饥寒落魄受人欺辱的野孩子。
她只是还差个孩子。
只要有了孩子,后半生才算真正有了立足之本,日后登临那个位置时,才能令人无可指摘。
她伸出手来,酒醉之后显得娇弱无力,摸上李慎腰带时犹自颤巍。
她能明显感觉到对面人愈发粗重的呼吸,一声一声的,扑在脸颊时还带着温热。
任由葱白的指尖灵活地在他身上穿行,点起一簇又簇的火花,**渐起时,她贴上唇去,却猝不及防碰到了一块冰冷的东西。
是玉佩。
李慎拿着玉佩,隔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她一瞬惊醒,在李慎幽黑的目光中看见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可她来不及细看——李慎已拂袖而去。
纱帐掀开时微风浮动,帐内旖旎气息一扫而空。
随风扑向耳畔的,还有他那句:“人生短短数十载,最紧要的并非讨好旁人,而是自己。”
一瞬间她既羞且恼,床榻之上余温尚在,李慎离去前尚且吩咐宫娥送来醒酒汤。
如此温良体贴,可她却打心底里涌上一阵又一阵的彷徨与恐惧。
她在害怕。
“你为何要嫁李瑾?”
崔黛归敛下眸子,声音显得有些低沉,“虚情假意不过自欺欺人,可别最终误人误己。”
张乐容一愣,红着脸道:“这与你何干?既然说攻心,又该如何攻心?”
崔黛归回答得干脆:“不知道。”
“不知道?”
张乐容再次愣住,就像有个人给你颗甜枣,到嘴才发现那栆硬的像个石头疙瘩。
可耐不住那栆实在是甜,她毫不犹豫道:“你不妨直说,过往恩怨咱们一笔勾销,我尽可替你打探表兄的行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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