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红菱家的院子里。
秦知夷说明了来意,卫骁也即刻从房顶上下来,说道,“走,现在我就赶车带姑娘去镇上找大夫!”
只是卫骁全然不敢看曲千芮,躲闪着,去牵来牛车。
卫骁赶牛车很生猛,颠簸不说,却很快。
快到镇上了,卫骁说,“镇上只有一间医馆,咱们得去找刘大夫,上门看诊收的银钱也会多些。”
“好。”秦知夷掂了掂布袋中的铜板,思虑着应该够吧?
牛车经过商户李府那间大院子时,门里头走出来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秦知夷赶忙叫卫骁停车,冲那人喊道,“陈大夫!”
从李府走出来的人,正是此前嘉平县医馆看刀伤的陈容鸢。
秦知夷下了车,快步走至她跟前,问道,“陈大夫不是在县里的医馆的么,怎么这会在镇上?”
陈容鸢好半天才认出秦知夷来,简言意赅地回道,“我来李府看诊。”
秦知夷觉得正是巧,开口问道,“陈大夫可以上门看诊的话,可能跟我去一趟附近的溪水村?家里病人高热不止,需要大夫去瞧一瞧。”
陈容鸢没有推脱,扶着药箱说道,“自然可以,但是我的诊金可不便宜。”
溪水村,草屋里。
秦知夷跑了一中午请大夫,此刻又累又饿,啃着曲千芮给的一块干巴饼子。
陈容鸢给蔺九均把了脉,说道,“高热,我先给他扎两针,你过会给他降降温,再喝几贴药。”
秦知夷问道,“只是高热么?可我感觉他怎么要死了一般?”
陈容鸢掀起蔺九均胳膊上的衣服,说道,“高热是诱因,带了些并发症,你看这一身的伤,是不是太久没干活了,突然干点活,身上的伤也没好好处理,扛着伤硬干?这种跌打损伤,得好好处理一番才行。”
秦知夷点了点,十分赞同。
眼见陈容鸢扎完针,又从药箱里配了几副药,秦知夷才问道,“陈大夫你今日是去李府看诊么?诊金多少?”
陈容鸢回道,“李府给了一两银子。”
……
秦知夷捏紧了布袋,问道,“那我给多少?
陈容鸢问道,“你有多少?”
秦知夷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给了她那袋钱,“就这么多。”
再多也没有了,反正人和药箱都在屋里,实在不行,她就上手抢了,来日再还!
陈容鸢拿了布袋,数了一下,还了半袋子铜板给秦知夷。
秦知夷有些纳闷,她多少会使银子,一两银子怎么说也要比这几个铜板多吧?怎么反而还给她找回了几个铜板?
秦知夷问道,“陈大夫收的诊金不一样么?”
陈容鸢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病不一样,收的自然不一样,况且,那李老爷……”
陈容鸢顿了顿,觉得不提也罢,一个听信神棍的老家伙罢了。
陈容鸢忽而盯着秦知夷的脸看了许久,突然说道,“我没认错,你就是那画像上的人,那些人就是找你,你怎么不跑远点?”
秦知夷愣住,想了想,又放松下来。
陈容鸢应该是那次看刀伤就认出她了,还言语中让她小心那些人,陈容鸢这次还二话不说就上门应诊了,悬壶济世的人应是没有旁的心思。
秦知夷说道,“我可不是逃犯,怕他们做什么?”
陈容鸢反问道,“不是逃犯,他们找你做什么?”
秦知夷摸了摸脸,说道,“你见过这么美的逃犯吗?”
陈容鸢听了,眼中尽是无语。
秦知夷说道,“还是说你想去官府揭发我,他们找我有赏钱么?”
陈容鸢说道,“呵呵,毛都没有。”
陈容鸢满脸可惜地继续说道,“那些人找你,又不大张旗鼓,又不设悬赏,看来你也不是那么重要。”
秦知夷看出她神色之中有淡淡的遗憾,言道,“不是吧,若是有悬赏,你真要去揭发我?”
陈容鸢白了秦知夷一眼,说道,“本姑娘才不赚这种偏财!”
秦知夷有些汗颜,敢情这陈大夫是不喜欢积口德,喜欢积财德。她倒有些喜欢陈容鸢风风火火、坦然直爽的性子。
陈容鸢摸出几副药,继续说道,“去煎药吧。”
秦知夷看着药包犯了难,说道,“我不会……”
陈容鸢再次无语地看向了秦知夷。
日近傍晚,陈容鸢才离开了溪水村,蔺九均也终于醒了。
屋里点着灯,他仍然看不清,身子还是十分不舒坦,喉咙如有刀片般,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突然有门开的声音,蔺九均听见秦知夷的声音。
“哎,你醒了!你等等!”
秦知夷又跑出去了。
蔺九均才知道,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她还在他身边。
秦知夷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进了屋里,在蔺九均身边坐下了,“喏,书生,起来喝药!你起得来么?”
蔺九均艰难地坐起身来,额头上已经滚烫的巾帕滑落,他伸手拿起。
秦知夷见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陈大夫说这个降温用的,要勤换,但你实在是太烫了,跟火烧似的……”
秦知夷从前都是被服侍的人,不会做这些事,有些手忙脚乱的。煎药都是陈容鸢骂骂咧咧地煎了再走的,她只需要看着火就好了。
蔺九均摸索着接过药碗,沙哑地说道,“多谢。”
昏迷之前的事,蔺九均还记得,他明明让她拿了钱走的。
他忍不住问道,“姑娘怎么没走?”
“走哪?我不是走了吗,还给你请了大夫回来。”秦知夷不解地说道,“你怎么清醒了说话也这么不清不楚的?”
蔺九均嘴唇微动,他没有解释,而是寥落地说道,“姑娘不必管在下的。”
秦知夷听出了些不对,说道,“高热而已,你怎么要死要活的?那可不行,要赶紧好起来,你还得给我做饭吃。”
蔺九均以为那么说了以后,她肯定会走的。他与她没有血缘、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她完全可以抛下他。
但是她没有。
蔺九均突然低低地说起,“十二岁那年,在下刚来到溪水村也发过一次这样的高热,连在下自己也没想到能熬过那场病。”
秦知夷听他这么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呃,那、那你命还蛮大的。”
蔺九均嗓音沉闷,低落地说道,“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下却觉得,福报不是在下这样的人能拥有的。”
他这一生都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苦难一次一次找上门,好像不将他打垮就不会罢休。
父母俱亡,年幼被弃,科考无门,他放弃了、妥协了,觉得这辈子如果能在溪水村平安活到老,写写书、讲讲课,也算不枉费念书十几载。
可天不遂人愿,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他摔伤了眼睛,眼前是揭不开的纱,如同他灰色暗沉的生命一般。
秦知夷听不懂他的怅然所言,有些疑惑,“眼下高热不是快好了么?就如同你十二岁那年一样,都能熬过来的。”
蔺九均听着她清亮的声音,思绪泛空。
都能熬过来的。
她说,都能熬过来的。
真的都能熬过来么?
他曾祈求过一次神明,是十二岁高热的时候,他难受痛苦地快要死掉,他想,要么带走他,要么让他活下去。
神明好像听见了,遂了他的愿,却将苦难一点不落地送还给他。
秦知夷见他思绪不宁的模样,说道,“先不说你运气是真的好,遇着了我,从来都是别人伺候我,这是我第一次伺候别人。就说高热两次都没能把你弄死,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命硬,那些道士佛子都怎么说来着,经此一遭,你也算是历完了劫,日后定都是平安顺遂。”
蔺九均闻言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低下了头,握着勺子慢慢搅弄着药碗里黏稠的汤汁。
她的歪理向来一套一套的,他从来不是个运气好的人,劫难恐怕也不会放过他。
可默默无言之时,他的心间却因她的话,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生根发芽。
好似一些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闯进了他的世界,渐渐地如火光般灿烂。
蔺九均忽而抬头看向她,似蒙了一层迷雾的眼眸突然浮现几缕隐约的情绪,不再是先前那样的了无生意。
秦知夷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说道,“你突然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还以为你能看见了。”
蔺九均轻笑了一声,低头继续喝药,带着病弱的气息说道,“在下一定好起来给姑娘做饭吃。”
秦知夷闻言,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说道,“没有下午那么烫了,想必很快就能好起来!”
好起来给她做饭吃。
蔺九均感觉到那一触即离的手掌,眼睫上下快速眨了好几下,他喝药的速度也更快了些。
她的手心有薄茧,那日骑马去**院,上马时,他握过。
秦知夷看他喝药跟喝粥似的,不解地问道,“不苦吗?喝这么快?”
蔺九均却说,“……甜。”
秦知夷:“?”
她狐疑地扫了一眼黑黢黢的药碗,显然不相信。
这几天,蔺九均在屋里休养着,病已好了大半。
那日喝了药,半夜发了些汗,第二天人就舒坦了许多,也能下地了。
既能下地了,蔺九均也就坚持拖着病体做这几日的三餐食饭,好像先前答应了给她做饭就一定得马上做到似的。
让一个病人给她做饭,秦知夷还是有些心有难安。
于是,这日过了傍晚后,秦知夷拿着翻出的红花油到了蔺九均房里。
蔺九均刚沐浴过,正坐靠在床上,虽不发热了,仍在咳嗽着。
秦知夷见了,问道,“好多了吗?”
蔺九均哑着嗓子,话语带了一丝不察的温柔,说道,“好多了,还是多亏了姑娘才好起来的。”
“这么些天,你已经提了不知道多少个谢字了。”秦知夷摆摆手,摸出那瓶红花油,又说道,“那天陈大夫说,你这高热只是诱因,归根结底还是你身子骨不壮实。做活伤了身子,就该好好涂抹红花油才是,你上次还不要我帮忙,这下一身病都堆到今天了,我来给你揉搓揉搓。”
蔺九均细细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猛然咳嗽起来,半晌才言,“这不妥,在下改日让范叔帮忙就好。”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和我计较什么?”秦知夷打开红花油,打算直接上手涂抹了,“我是真怕你死掉!”
蔺九均听了秦知夷后头那句话,面容一怔,久久未言。
秦知夷很早就沐浴过了,她坐下来时,蔺九均明明鼻塞难受,却能感觉自己再次被她身上淡淡的澡豆香味缠绕住。
她这样坦荡,倒显得他扭扭捏捏的,等回过神来,蔺九均已经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了。
秦知夷揉搓的是肩部,所以在她柔软的双手触及他肿痛的肩膀时,她没有看见蔺九均因咳嗽而泛红的面容似乎更红了,如醉酒一般。
秦知夷心无旁骛,一边用了些力道抹着,一边说道,“抹红花油,还要揉搓才有效。”
按至一处时,大抵是太痛了,蔺九均微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而后身子有些紧绷。
秦知夷安抚道,“别紧张,以前学骑马的时候,我总摔,抹红花油我可是老手。”
秦知夷手法很有巧劲,蔺九均到底是个文弱书生,不曾习武干重活,而且高热退了不久,这会还病着。
他渐渐有些承受不住,额头有些冷汗,声音低弱,“宋姑娘力道可否轻些。”
“就是得这个力道才能见效,比你壮硕的男子我都抹过,还是你太瘦弱了,你可要多锻炼……”
秦知夷话还没说完,蔺九均忍着疼痛,欻地拢起了衣衫。
蔺九均平缓了一会不知是疼痛还是什么,再次开口声音时,他的声音已经平静至极,似乎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情绪,他说道,“多谢姑娘了,这会还在病中,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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