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收赋税

过了元宵,山间田野里被春风细雨带来一片冒头的绿色。

柳阙本是这几日就要回并州的,但春雨连绵,乡路泥泞难行,便暂且搁置了。

秦知夷算来也在蔺九均家住了一月有余,柳阙话里话外问过几趟,都被蔺九均解释过去了。

秦知夷烦闷得很,她也不想在这久待的。

但青州去不了,京城又是龙潭虎穴。

外面还有皇帝派来找她的人,她无需站队,就已经是谢太后一党了,皇帝要真想弄死她,她也不意外。

她现在身上没有银钱,值钱的物件也没几样;也没有符牌,便是住店打尖也会被赶出去,出了这间草屋,她简直寸步难行。

后山响起一声春雷,惊飞了一片鸟,春雨不绝,下得人心乱。

嘉平县里的府衙官兵这几日忙得人仰马翻。

淮南王只用了十几天就拿下了半个襄州,京城里派来的将士们基本都驻扎在颍州了。

颍州郡守坐立难安,只怕保不住他的乌纱帽,加增赋税的命令下了一道又一道。

松山庄被雨雾笼罩着,远远看去迷蒙一片,竟有些阴沉。

这天,细雨依旧下个不止。

溪水村李光棍家里突然好大一声动静,是物件摔打碰撞的声音。

而后传出几声嚷叫和呵斥,夹杂着李光棍的惨叫。

邻里都纷纷探头出来观望。

原是李光棍交不起赋税,要被林衙役抓去充军了。

李光棍住在蔺九均家隔壁,他是好几年前逃荒到的溪水村,平时就靠着做些苦力,一年搬搬扛扛挣不了几个钱。

他不娶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向来也没有什么存银,勉强够交每年两次的赋税。

李光棍年前伤了腰,本打算歇到开春再出去做些活,年初刚交过一次赋税,他兜底现在比脸还干净。

这次林衙役又来催缴赋税,李光棍实在是交不出一个子儿。

林衙役一直负责松山庄底下几个村子的赋税。

他为人狠辣、手段强硬,没有他收不到的赋税、办不好的差事。

林衙役先是让手底下的人将李光棍家翻了个底朝天,发现确实穷得精光,于是直接将李光棍抓了,要带回府衙。

好事观望的邻里聚在一块议论纷纷。

他们其实也有怨气,赋税收得越来越勤快,还一次比一次高,但他们尚且还交得起,火没烧到自家头上,也就乐得看个热闹。

于是邻里们就这么看着衙役们将李光棍从屋里带出来,揪着人就往马车上推。

林衙役跟在后头,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蓑衣上的雨水。

他出了李光棍家的院子,慢悠悠地敲响了隔壁蔺九均家的门。

草屋中,今日只有蔺九均和秦知夷在。

柳阙早起见雨势小,去了县里码头,想要先问好近日有没有坐到并州的船,柳乔被一同带了去。

林衙役来的时候,蔺九均单独去迎的。

蔺九均只是住在村里,未有田产,且户籍都在县里蔺家,他家需交的赋税每年被官府并入蔺家的赋税里,早早就一并收去了。

但林衙役同蔺家二郎交好,早就知晓蔺九均说是挪到庄子上住,实则是被赶了出来。

所以林衙役每年都雷打不动地借着收赋税的名头,来捞点油水,这次也不例外。

院子里,林衙役张口便是,“十两银子。”

蔺九均忍耐着不悦,说道,“年初赋税是一两银子,虽是加收赋税,十两未免太不合实情?”

自然不是十两,是林衙役前日赌坊输了钱,抵了家中玉佩,正着急用银钱去赎。

林衙役有些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道,“青州那边打仗,都快打到颍州了懂不懂?兵马哪个不要吃饭?”

“鄙人家中实在交不起十两的赋税,还请林大人去府衙拿了文书再同鄙人收这笔银钱。”

蔺九均知道林衙役一直假借赋税之名,多收银钱,但他无意占蔺家的便宜,也就不深究其中缘由。

先不说今日这十两的赋税太过离谱,他也根本拿不出来这么多。

林衙役听了,火窜上心头,高声道,“摆的什么臭架子,你以为你是贵公子哥,命令起小爷我来了?交不起赋税,就去充军!马车上宽敞得很,塞的下你这小身板!”

院里,蔺九均立时被扯进雨里,正要被人扭送着上马车。

隔壁李光棍屋里动静闹得那么大的时候,蔺九均就来嘱咐秦知夷安心待在屋里即可。

林衙役同蔺九均在院子里说话时,秦知夷在屋里听了一会。

等到那衙役真的要将人带走时,她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然后匆匆翻出那支玉钗。

青州起兵的事这么大,颍州迟早要乱,颍州一乱,不论是追杀她的人也好,皇帝的人也好都会无暇顾及她。

秦知夷只要在蔺九均家再多住几个月,就能等到那些人不再寻她,她也能有机会再去青州。

柳阙虽不大想留下她,但柳阙就要回并州,并不妨事。

蔺九均却是再也不收她的东西,只让她暂住,若是哪天赶她走,也未可知。

所以,秦知夷捏着玉钗,推门而出。

“慢着!”

一道柔软却清脆的声音生生止住这场纠缠。

秦知夷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她看见浑身湿透、发丝凌乱的蔺九均。

“你是谁?”林衙役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面露疑惑。

他只记得柳阙是有个女儿的,但今年十岁,眼前这女子怎么看也不像。

虽不知道那些找她的军汉有没有给府衙看过她的画像,但秦知夷在脸上涂抹了些东西,这会不怕府衙官兵认出她。

秦知夷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是蔺郎君的表妹,这几日借住在此。”

听到表妹一词,林衙役恍然大悟,不明意味的眼神瞟了蔺九均一眼,又说道,“你既要阻拦,便是有银子喽?”

秦知夷囫囵点了点头,又道,“林大人,可否先让我同表哥说两句话。”

林衙役见她点头,只当她是蔺家人的亲戚,为了那十两银子,他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将蔺九均往前推了一推。

秦知夷立时快速上前几步,走进了雨幕里,她用着气音在他耳边说道,“柳娘子不在,你要是就这么被带走,她定是会担心坏了。”

“在下拿不出十两银子。”蔺九均脸色有些难堪,“姑娘给的镯子,所当的银钱都给赵妈妈了。”

秦知夷突然顿悟,他那时能那么快答应赎价,不是因为他清楚行市,而是他浑身上下只有那四两银子。

秦知夷低声叹道,“我知道了。”

而后,秦知夷绕过他,向林衙役递过去那支玉钗,“林大人,十两银子我们家确实没有,只有这支玉钗。”

林衙役接过玉钗,细细打量了一番。

玉质通透,雕工精湛,上头的凤凰栩栩如生,估计比他抵在赌坊的玉佩贵出两倍不止!

“早些拿出来不就好了,何必闹这么一出。”林衙役收了玉钗,使了使眼色,就让底下人将蔺九均放开了。

他又咧着嘴揶揄道,“都住茅草屋了,家里要是有这样的宝贝就不要藏着掖着。”

秦知夷心中有些恼意,那是她身上为数不多值钱的东西了,这酒囊饭袋的东西还以为她奇货可居。

秦知夷眨巴出几滴眼泪来,借着雨水,像是哭得厉害,“这原是去世的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嫁妆,我自小和表哥定了亲,家中长辈去世,我千里迢迢来投奔表哥,表哥不但不嫌弃,还收留了我,我怎么能见着表哥去充军呐!”

空气中突然安静一瞬,唯有滴滴答答的雨水声落在院里。

蔺九均似乎已经习惯了秦知夷这样张口就来的本事,整个人隐在雨里,双目却微微失神。

“你们也算是一家人了,谁交赋税都是交。”林衙役已经收了玉钗,有心调笑道,“还是你小子有福,未婚妻为你这样用心。”

蔺九均没有接林衙役的话,嗓音有些哑涩,“天色将晚,鄙人就不耽误林大人办事了。”

林衙役已得手,轻嗤一声,抬脚而出,“走,下家吧。”

院子里,只余蔺九均和秦知夷在雨中四目相望。

已近傍晚,雨幕暗沉,他其实看不清她的。

他却觉得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真真实实地站着那么一个女子,她的眸子或许灿若繁星。

村里看热闹的人多,消息传得也快。

晚间,柳阙刚到村口就听说了蔺九均险些要被抓去充军的事,魂都快吓飞了。

已经入春了,但夜里还是冷,两人都淋了雨,蔺九均便烧了几桶热水以备沐浴。

怕倒春寒,屋里的炕还是烧得火热。

秦知夷这会已经洗了个神清气爽的澡,现下躺在床上倒是舒坦得很。

蔺九均叩了门进来,端着一碗姜汤,“是柳姨熬的,喝了暖暖身子。”

秦知夷接过,道了声谢,暖热的姜汤入口,带着些微辣。

蔺九均犹豫几番,坐了下来,问道,“宋姑娘那支玉钗,是姑娘母亲遗物么?”

秦知夷很快回道,“不是,我那是胡诌的。”

秦知夷看着他有些凝重的脸色,顿了顿,又道,“不过是临行前祖母随手给我的,并不贵重。”

从京城出发前,谢太后来宫门口送她,从发髻上摘了这支玉钗给她戴上了。

她不大喜欢这样的玉钗珠环,更偏爱金银器一些。

更何况虽没了玉钗,还有最后一只玉兔挂坠,玉兔小是小了点,应该也值钱不少。

而且她也是存了些小心思救他,她现在处境不好,不过是想用银钱换平安。

可蔺九均听了她的话却并不宽心,脸色更凝重了些,郑重其事地说道,“宋姑娘,在下会尽力偿还的。”

秦知夷摆了摆手,道出心中目的,“你也知道青州现下兵荒马乱,而我家中也不太平。你若真要偿还我,便让我在你这多住一段时日罢。”

蔺九均闻言,轻声问道,“宋姑娘打算住多久?”

秦知夷思考了一瞬,试探道,“等青州战事稍平?”

青州当下正打得火热,战事能不能平实在是遥遥无期。

蔺九均沉思了好一会,犹豫着开口问道,“不知姑娘芳龄几何,是否婚嫁?”

秦知夷闻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答道,“过了年就算是十八了,未曾婚嫁。”

蔺九均沉言道,“官府有令,年轻姑娘到了十七岁还未嫁人,会征收五倍的人头税。若有好事者,去官府状告,宋姑娘可能会有牢狱之灾。”

秦知夷:“?”

秦知夷手中的姜汤都快险些没端稳,惊道,“你们颍州怎么还有这种律令?”

蔺九均细细回道,“颍州是前朝安阳王的封地,后来,先帝建立大夏朝,安阳王归顺朝廷,先帝仍旧让他掌管原有的封地,安阳王死后,这些律令也便流传下来了。”

秦知夷沉默了一刻,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了什么,“颍州若是有这样的律令也无妨,左右我都是要住在这里的,那你便娶了我?”

蔺九均愣在原地,耳后微红快要爬上面容,仿佛从她嘴里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他也不会惊讶了,“宋姑娘,慎言!”

刚刚虽然嘴比脑子快,秦知夷思忖一番,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

她解释道,“不过是权宜之策,只是为了应付律令,你既然想报答我,倒不如救我于水火?”

蔺九均忽地站了起来,欲言又止,“成亲是大事,宋姑娘还请三思。”

秦知夷皱了眉,不能理解地说道,“是假成亲啊!”

蔺九均坚持道,“正因为是假的,更会有损宋姑娘的名誉。”

秦知夷看着一脸正色的蔺九均,有些恼恨起他那个迂腐的书生脑袋。

“我今日姑且算是救了你吧?”秦知夷盯着蔺九均,一字一顿说道,“书生读了这样许多书,可曾听过一句话?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软的不吃,那就让他吃硬的!

蔺九均:“……”

他恍惚了一瞬,心中仿佛有什么被打破,死水泛起涟漪。

蔺九均回过神,说道,“家中贫寒,宋姑娘若是留下,恐会慢待了姑娘。近日还有三餐茶饭,待柳姨走后,在下就会出去寻些苦力,补贴家用,往后只有粗茶淡饭,还可能吃不饱饭。”

秦知夷迟疑了一会,但她没过过苦日子,有些不以为意,抬头说道,“再苦总有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我没那么娇气。”

蔺九均闻言有些怔忪,仔细想来相处这一月,她虽会抱怨,但只要能吃好,就再没有那样许多的计较。

她确实不算娇气,倒是有些女中豪杰般的不羁。

久久过后,他轻声道,“若是如此能够帮到姑娘,那便依姑娘所言吧。”

放心养肥肥,不会坑哒![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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