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和陆茗沉默地将埃莉诺的遗体用找到的防水布仔细包裹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
两个人抬着她,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地下室,暂时秘密安置了这位不幸的母亲。
延文绮沉默地目送。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顿时空荡下来,只剩下她和雅什卡。浓重的血腥味与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在一起,冰冷而滞重地弥漫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不适的颗粒感。
雅什卡此时已经无法站立,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抬手阻止了要过来搀扶的延文绮。
她腰侧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过,但洁白的纱布边缘,依旧顽固地渗出一圈不祥的暗色洇痕。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呼吸浅促,每一次胸口的起伏都显得异常艰难。
此时她已经成了一个破碎的沙漏,而时间则是沙漏里的细沙,正无情地从她体内流逝。
延文绮不知道该对雅什卡说什么。因为对方掌握着远超一般人的医学知识,也许任何安慰在她眼里都太过苍白。
雅什卡终于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昧的光线,落在延文绮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濒死的恐惧,只有一种燃烧殆尽般的疲惫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延小姐,”她的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切割开寂静,“请把我绑起来。”
延文绮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啊?为什么……”
“绑在椅子上……或者固定在哪里,确保我无法挣脱。”雅什卡没有理会她的惊愕,继续用那种近乎淡然的语气说道,语速甚至因为急切而略微加快,“然后,请用手机,记录下我……转变的过程。”
“雅什卡!我做不到……”延文绮本能地低呼。这个要求太残忍了,无论是对于执行者,还是对于雅什卡自己。
“你知道我的国家潘查瓦吗?”雅什卡忽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延文绮压下心头的悸动,点了点头:“是……者涵和潘查瓦是邻国,可是……”
“我必须这么做。”雅什卡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让延文绮无法反驳的力度,“潘查瓦的人口数量超过十五亿人,密度比者涵还大!”
她微微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泣更令人心碎。“我们都看到了,连黎达尼亚这样的世界头号强国,都无法遏制危机的爆发。如果,如果这种东西顺着的国际运输链到达潘查瓦……整个次大陆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无法填满的死亡黑洞,甚至可能会形成……超过二十亿级别的尸潮。到那时,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它……我们现在对这种病毒的了解几乎为零,它的潜伏期、症状发展、生理变化……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
她的目光灼灼地盯着延文绮,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延伸过去:“这份影像资料,可能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能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的,最珍贵、最直接的第一手资料。这或许……对阻止灾难蔓延有帮助。”
她深吸了一口气,而这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勉强继续说道,声音更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这也是我学医的初心——尽我所能,帮助更多的人类。请……成全我。”
延文绮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圣洁的光芒,所有劝阻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明白,这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一个医学生在生命尽头,用自己最后的躯壳,为人类文明投下微薄却无比沉重的砝码。她最终,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接着,延文绮压下鼻尖强烈的酸意,轻声问,声音柔和得不像她自己:“那么……你要不要也像埃莉诺那样,录一段话?留给你的家人,和……”她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她们都心知肚明。
“不用。”雅什卡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生硬,带着一种脆弱的防御。然后,她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沉默了几秒钟,那强撑的坚硬外壳仿佛出现了裂痕,她再转回头时,眼里强装的坚固已然崩塌,流露出深切的、无法掩饰的痛苦与眷恋。“不好意思……”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狼狈的哽咽,“我还是……录几句吧。”她抬起眼,恳求地望向延文绮,“五分钟……五分钟后再进来吧,麻烦你们了。”
延文绮心脏一抽,默默点头,退出了房间。
门外,陆茗安静地靠在墙边等待着。延文绮向她转达了雅什卡的请求。陆茗没有询问任何细节,只是默默地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延文绮拿着那部尚带余温的手机,重新回到地下室,将它轻轻放在雅什卡手边,然后,再次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将那最后五分钟的、完全私密的告别空间,留给了雅什卡自己。
房间内不知是何光景,房间外的两人相顾无言。
这种沉默的痛苦迫使延文绮审视自己。
自盘山公路那具女尸暴起,到接下来的山路逃亡,甚至到雷科袭击之前的天文台,她们都……太过幸运了。
以至于她忘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有多么残酷。
跟随她上山的二十多个人,除了那个有明确感染迹象的,其余的老弱病残竟然一个都没有折损。起码当时还没有。
山下的千军万马都挡不住一座城市的沦陷,几十万人变成了丧尸,而她凭着自己的枪,和眼前人的刀,保下了这二十来个人,潜意识里竟觉得理所当然了,并且觉得不会更残酷了。
直到雷科一伙人的到来,直到……埃莉诺和雅什卡的悲剧上演。
陆茗一直关注着延文绮的情况。此时延文绮虽然尽量保持着表面上的平稳,却不可能瞒过她。
于是她不由分说地轻柔扯过延文绮受伤的左手,一根一根地掰开暗暗握紧的手指,而后轻柔地十指相扣,阻止对方继续进行无意义的自伤。
五分钟,短暂又漫长。
当时限到来,延文绮和陆茗推开门,重新走了进去。
雅什卡已经将自己挪到了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木椅上,旁边放着几条撕扯好的、用来固定的布条。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差,呼吸也愈发急促,但眼神却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陆茗沉默地走上前,拿起布条,动作尽量轻柔但异常坚定地,将雅什卡的手腕和脚踝,与冰冷的木质椅背和椅腿牢牢固定在一起。整个过程,所有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布条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沉重的心跳。
然后,延文绮架好手机,调整好角度,确保能将椅子上的人完整地纳入画面。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了一瞬,最终,用力按下了录制键。红色的指示灯亮起,像一只凝视着命运与牺牲的、冰冷而忠诚的眼睛。
雅什卡望向镜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进入了某种临床汇报的状态,只是这次,她的“病例”是她自己。
“记录开始。时间,感染后约……三十五分钟。”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虚弱导致的颤抖,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呈现出一种医学生特有的、剥离情感的严谨,“我叫雅什卡·普里娅·班迪特,23岁,来自潘查瓦,目前就读于拉扬斯大学医学院。我的右侧腰部,具体位置在第十二肋骨下缘,被一把沾染了确认感染者血液的利刃划伤。伤口长度约四厘米,深度约零点五至一厘米,伤及皮下及部分肌肉层。当时进行了紧急清创和压迫止血。”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感受和评估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恐怖变化。“目前,我的主观感受是:伤口处有持续性的深度灼痛和麻木感,并向同侧腹部及背部放射。体温自觉升高,伴有间歇性的、无法控制的寒战。中枢神经系统方面,思维目前清晰,但开始出现轻微的注意力涣散和……莫名的烦躁感。心率……过快,自我感觉心悸明显。”
趁着两次汇报的间隙,延文绮忍不住发问。这些问题她之前就隐隐想着,可要么太忙,要么想着之后再问。
“导致这场危机的是病毒吗?”这是大部分丧尸文艺作品中最经典的设定,但她又想起一些别的,“或者是……真菌?”
雅什卡正集中意志对抗着一阵强烈的眩晕,闻言,她用力眨了下眼,试图让视线更清晰些,然后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体力透支后的虚浮和思索的停顿:“太快了……这不符合大多数病毒或真菌的复制和致病周期……” 她轻微地喘了口气,继续道,“它们通常不会这么快完成对复杂生物体,尤其是高级神经功能的……全面颠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自己体内那正在加速的无形侵蚀。
“从表现看……它能绕过或极速压倒免疫系统,直接攻击中枢神经……优先破坏大脑皮层的高级功能——记忆、理智、人格,同时保留甚至强化脑干和脊髓的原始反射——运动、攻击、进食本能。”
雅什卡的眉头因思考和身体的不适而紧锁:“传播方式……看来看去主要是血液和组织液接触,或许还有某些我们未知的途径。但它的作用机制……我从未见过。朊病毒或许有类似之处,但它的潜伏期通常很长……而且传播效率没这么恐怖。”
她抬起头,看向延文绮,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与震撼:“我现在亲身经历的这种感觉……像是某种东西在沿着我的神经……‘烧录’新的指令,覆盖掉‘我’的存在。它可能是更超出我们想象的东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没有实验室数据,没有病理切片……无法判断。”
说完这些,她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将头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专注于对抗下一波即将袭来的痛苦浪潮。
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变成了一场精确而残酷的、以生命为代价的倒计时。雅什卡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每隔五分钟,就对镜头进行一次清晰的口头汇报。
“感染后四十分钟……体温持续升高,估计超过38.5摄氏度。寒战频率增加,肌肉出现不自主微颤。视觉……暂时稳定。” 她的语速依然努力保持着稳定,但呼吸明显变得沉重、急促了一些。
陆茗靠近延文绮耳语了几句,恰好也是延文绮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从感染到……转变,不同个体之间的差距那么大?最初的那个女人,哪怕从她昏迷时算,也花了好几个小时;而那两个警察,则只用了42秒;至于……埃莉诺,更是接近十个小时……”
听到这个问题,雅什卡闭着的眼睛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睁开,仿佛在脑中快速检索和拼凑着有限的线索。几秒后,她才用愈发气弱游丝的声音回答,但逻辑依然清晰:
“可能取决于几个关键因素……”她每说几个词就需要喘息一下,“第一,感染途径和病毒载量。直接血液接触、大剂量感染……过程会非常迅速,像那位詹姆斯警官。而如果只是皮下划伤,或者像我这样伤口不深……就会慢一些。”
“第二,个体差异……”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每个人的免疫系统强度不同,代谢速率……都可能影响进程。”
“至于埃莉诺……”提到这个名字,雅什卡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痛苦和困惑,“这是最异常的情况。她只有手掌接触污血,理论上感染剂量应该很小。但十个小时还是太长了。除非……”
她猛地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出那个令人心惊的猜测:“除非她体内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天然抗体?或者,她的某种遗传特质,延缓了……病原体的进程?又或者是怀孕……改变了她的生理状态,提供了暂时的保护?”
“但这些都只是猜测……”雅什卡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充满了疲惫与无奈,“这种差异性本身……就说明,我们对它的了解还停留在黑暗里……”
延文绮尽量通俗易懂地把她的话翻译给陆茗听,有些太过专业的医学词汇她也会卡壳,好在不影响整体的理解,陆茗认真地听着。
雅什卡的头无力地垂向一边,似乎连支撑头部和继续思考的力气都已耗尽,只剩下沉重的、带着不祥预兆的喘息声,预示着下一波汇报时段和更猛烈的痛苦即将来临。
“感染后四十五分钟。我……刚才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听觉出现异常,有……持续的嗡鸣声。烦躁感难以抑制,我需要……需要集中精神才能组织语言。” 她的声音开始不稳,语句间的停顿变长,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几乎浸湿了她散落的鬓角,握着椅子边缘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雅什卡的时间显然已经不多。
延文绮已经没有要问的,而陆茗还在皱眉苦苦思索着,因为再往后的话,逼迫一个人在极端痛苦中回答问题,既不人道,也可能无法得到解答。
“它们不需要吃饭、喝水、睡觉……它们驱动身体的能量从哪里来?如何解决这场危机?”
雅什卡的身体正经历着一阵剧烈的寒颤,听到这个问题,她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近乎崩溃的理智之光。她死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用疼痛换取短暂的清醒,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在与体内某种力量争夺话语权:
“能量来源……”她喘息着,“这……不可能违背热力学定律……所有生命活动,都需要能量输入……”
她试图抬起被束缚的手指向自己的头部,但只换来一阵无力的抽搐。“它们……或许不是‘活着’……而是在‘运行’……像被设定好的机器。驱动它们的不是ATP,不是新陈代谢……可能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机制……或者是病原体本身……在细胞内进行了某种极高效的、掠夺式的……能量转化?”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恐惧,她猛地咳嗽起来,呕出少许红色的唾沫。她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那恐怖的侵蚀,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无尽的虚无。“至于……解决危机……”
她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绝望的叹息。
“传统医学……疫苗、抗病毒药物……需要时间来研发、测试……我们没有时间。”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她看向延文绮和陆茗,眼神中充满了悲悯与决绝的清醒。她的回答没有给出希望,只描绘了一幅更为黑暗和残酷的未来图景。
“感染后五十分钟。视觉……开始模糊。对象边缘出现重影。肌肉……出现痉挛前兆,控制困难……记录……记录……” 话语变得破碎,开始夹杂着因抑制身体内部剧烈痛苦而带来的、沉重的喘息声。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帮我……照顾好……照顾好……”她最终没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但延文绮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压抑着哭腔说道:“我们会照顾好图娜,我们会的……请放心……”
“好……烧掉……尸体……所有……”
说完这些,她似乎终于耗尽了作为“雅什卡”的全部力量和意识,只剩下身体在本能地对抗着那最终的、不可逆转的转变。
在紧随而来的又一次全身性的剧烈痉挛之后,她猛地呕出一小口发黑的、粘稠的血液,头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只有被布条紧紧束缚住的手腕和脚踝,还在无意识地地抽搐着。
陆茗不动声色地把延文绮拉远了一点,自己则站在了她的右前方,形成一个隐约的保护姿态。
冰冷的镜头,依旧沉默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记录着一个鲜活的生命被不可名状之物吞噬瓦解的全过程。
在感染后大约一小时整的时刻,那具垂下的、微微抽搐的身体,突然彻底不动了。
但死寂只笼罩了短短一瞬。
紧接着,一种僵硬而迅猛的抬头动作猛然发生——雅什卡,或者说,那曾经是雅什卡的存在,抬起了头。
她的双眼彻底浑浊,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白阴翳,所有属于人类的理性、痛苦、挣扎和那份深埋心底的温柔眷恋,都从中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空洞与对血肉最原始、最疯狂的渴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气流穿过腐烂管道般的不祥声响,随即化为一声尖锐、刺耳、完全非人的嘶吼。
它似乎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活人气息,开始在被固定的椅子上疯狂地挣扎起来,力量大得惊人,沉重的木椅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散架。它的身体扭曲成各种诡异的角度,脖颈前伸,朝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目标疯狂地开合着牙齿,进行着徒劳而凶猛的撕咬。
陆茗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块干净软布,走上前。她绕到椅子后面,精准而敏捷地避开了那疯狂撕咬的范围,然后用布,轻柔而坚定地,蒙上了那双已非人的、只剩下吞噬**的眼睛。
“晚安,雅什卡。”延文绮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瞬间被那疯狂的嘶吼所吞没。
在那嘶吼声因失去视觉目标而稍有迟疑的瞬间,延文绮举起了那支.22口径的微型手枪,冰凉的枪口,稳稳地抵住枕骨下方,就像之前对埃莉诺一样。
“噗。”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嘶吼掩盖的闷响。
所有的挣扎与喧嚣,戛然而止。
手机屏幕上,红色的录制图标依旧冰冷地亮着,无声地记录下这被赋予尊严的、也是最为残酷的终结。记录了一位医学生,为了“更多的人类”,所走过的最后一段,荆棘之路。
延文绮站在原地,仿佛也被那最后一颗子弹击中,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温度,久久没有动作。陆茗走上前,轻轻地将延文绮手中那支仿佛重若千钧的枪拿了下来,与她并肩而立,共同注视着那个获得了永恒宁静的高尚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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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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