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许久的夜雨终于停止,潮湿的雾气里浸透了挥之不去的血腥与死亡气息。
山林一片沉寂,唯有风过树梢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语。聚集在墙外的行尸走肉如同预料那般,因为没有持续的刺激而定在原地。
在天文台背风的一面,距离围墙还有一段距离的空地上,四个身影在延文绮的手机电筒的微光中沉默地劳作。陆茗、奥威尔、罗根,以及面色有些苍白的多文,正合力将最后几具用防水布仔细包裹好的尸体搬运到指定的位置。
尸体被清晰地分成了两边:右边堆叠着五具略显凌乱的尸体;而左边,则孤零零地只躺着一具,身形轮廓依稀可辨,是属于那位不幸牺牲的守夜人。
朋友和豺狼,在此刻被一道无形界限固执地划分开来。
尸体下方垫着事先堆叠了好几层的、从库房里仔细挑选的干燥木柴,木柴上淋了柴油,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独特而刺鼻的气味。最底下还细心地垫了一层塑料膜,用以隔绝依旧潮湿的地面,确保火焰能够顺利燃起。
罗根掏出打火机,金属盖弹开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他依次走到右边那五具尸体前,弯腰,伸手,“咔哒”声后,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浸透燃料的木柴,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噼啪”的爆燃声。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防水布包裹的轮廓,黑烟开始升腾,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蛋白质烧焦的恶臭。
最后,罗根慢慢踱到左边,在那具孤零零的尸体前蹲下。他的动作不再麻利,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迟缓。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才再次按下打火机,将火苗小心翼翼地送入柴堆之下。
看着属于“自己人”的火焰终于燃起,罗根面色怅然地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那是奥威尔之前分给他的。他抽出一根,就着眼前的火光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草的辛辣似乎能暂时压住喉头的哽咽和鼻腔里的异味。随后,他又掏出一根,递向身旁如同铁塔般矗立的奥威尔,眼神带着询问。
奥威尔目光凝重地注视着守夜人的火堆,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的视线越过跳跃的火光,落在了不远处静静站立着的延文绮身上。她站在那里,身形单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恸。
火势渐渐大了起来,灼热的气浪逼得围观的五人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柴油助燃下的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黄色,扭曲升腾,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污秽与悲伤都焚烧殆尽。
延文绮默默地看了最后一眼,随即转身朝向陆茗。
陆茗无声地点点头,与她并肩离开,将后续的看守与处理工作留给了奥威尔、罗根和多文。
延文绮抬头,目光扫过楼顶。那里,负责观察这一方向的哨位正恪尽职守地注视着下方,自然也看到了守夜人被点燃的全过程。这是延文绮特意下的命令:眼下人手捉襟见肘,无论在岗还是休息,除非必要,不得擅自脱离岗位前来送行。
此时集体的生存,必须压倒个人的悲伤。因此,除了她和直接参与搬运焚烧的陆茗等人,再没有其他人来到这凄冷的火堆前。
唯有一些能看见这个方向的明暗哨,为守夜人默默送行。
陆茗和延文绮慢慢走回主建筑,阴影很快吞噬了她们的身影。然而,她们并未直接返回休息处,而是默契地绕了一段路,确认无人注意后,来到了那间通往地下室的、令人心情沉重的门前。
先前在空地上集中焚烧尸体的动作,固然有公共卫生的考量,但更多的,是为了掩盖接下来将要进行的、真正残酷的告别。
站在地下室门前,两人动作一致地从口袋里取出干净的口罩戴上,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们相互注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随后,延文绮伸出手,与陆茗一同,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地下室里,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在那里,同样堆放了两具被厚实防水布包裹着的尸体,下方也垫着淋透柴油的木柴。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不同——包裹这两具尸体的防水布层数更多,捆扎得更严实,下方堆砌的木柴也明显更为厚重,几乎垒成了两个小小的柴垛。
事实上,在此之前,陆、延、奥三人曾就如何处理雅什卡和埃莉诺的遗体有过短暂而压抑的讨论。甚至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否要将她们混入外面那六具尸体中一同焚烧。但这个想法很快又被一致否决。
原因无他,任何需要将遗体运离地下室太远的方案,都意味着漫长的搬运过程和极高的暴露风险。在这个过程中,一旦被其他幸存者察觉,引发的恐慌和猜疑将是灾难性的。她们两人的死亡本身已足以给这个刚刚经历重创的团队带来巨大的二次创伤,更何况她们是死于那种可怕的感染。
延文绮心里清楚,这个秘密最终不可能永远瞒住所有人,尤其是……
但她希望能……拖一拖。
至少,拖到天亮吧。
让那些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人,能再多拥有片刻安宁的、无知无觉的休息时间。
冰冷的现实压在心头,延文绮站在门口,望着那两堆柴垛,迟迟没有动作。火焰一旦燃起,便是真正的、彻底的诀别。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痛苦,都将随着这火焰化为灰烬。
见延文绮怔怔出神,陆茗默默上前两步,伸出手,准备拿过延文绮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打火机。
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时,延文绮猛地反应过来,她轻轻摇了摇头,避开了陆茗的手。她的左手从兜里拿出几根事先准备好的细长引火木柴,就着右手的打火机点燃。小小的火苗在她指尖跳跃,映亮了她眼底复杂难明的情绪。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的引火木柴分别塞入两堆柴垛的缝隙中。火焰起初只是缓慢地、试探性地舔舐着浸油的木头,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但很快,就像苏醒的野兽,火舌猛地向上窜起,贪婪地蔓延开来,迅速包裹了那两个人形。
熊熊火光顿时照亮了昏暗的地下室,将延文绮和陆茗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火堆被特意选在了地下室里唯一的通风口正下方,灼热的气流带着黑烟向上涌去,从出口排出,而进气口则源源不断地补充着新鲜的空气。
不知道这狭小空间的空气循环,是否能支撑起相对充分的燃烧?如果不够,之后恐怕还得进来,将这残酷的流程再重复一遍……
由于空间闭塞,热浪灼人的程度远超之前的室外焚烧。高温扭曲了空气,扑面而来的热风带着焚化一切的气息,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两人迅速退到门口的位置。
陆茗伸手拉住厚重的门扉,正准备关上,将这炼狱般的景象隔绝。就在这时,延文绮却突然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抵住了门板。
陆茗的动作顿住,没有言语,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仍在凝视那两团愈燃愈烈火焰的延文绮。
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她的眼神似乎穿透了火焰,再次看到了那个冷静叙述自身病变的医学生,看到了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托付女儿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地下室内温度再次攀升,热浪几乎要燎伤露在口罩外的皮肤。
延文绮才极轻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开口:“……关门吧。”
这扇门,见证了生离死别。
“咔哒。”门闩合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汹涌的热浪与刺目的火光,连同那两具正在焚化的躯体,就此被彻底隔绝在门后。门外,是冰冷而现实的走廊;门内,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两份沉重秘密的埋葬。
延文绮转过身,恰好看见陆茗刚才一直握着金属门把的左手,因为更近距离承受热浪的炙烤而微微发红。她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歉意,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指尖传来对方皮肤上残留的温热。
“对不起……”延文绮的声音低哑,“我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想看她们最后一眼。”她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为自己片刻的犹豫和情感用事感到愧疚。
看着她这副模样,陆茗郑重地翻转手掌,反手将延文绮微凉的手握在掌心,用自己的温度包裹住它。
陆茗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你不用向我道歉……”
——因为我默许你对我的任何言行举止。
后面的话,终究是无从说出。
但此刻紧握的双手,以及那坚定回望的眼神,似乎已经传递了足够多的信息。
延文绮抬起头,对上陆茗的目光,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抿紧了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抽回了手。
随后,两人沉默地关上第二重用于隔音和缓冲的门扉,彻底离开了这个承载了太多痛苦与抉择的地下室。
……
天文台主厅二楼,一个远离休息区的僻静房间。
两个女人在房间里,各自占据一个角落,默默地保养着自己的武器。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金属部件碰撞的细微声响,以及布料摩擦刃口的沙沙声。
有时,一方或者双方为了拿取工具或油瓶,会不可避免地走动靠近。身影交错间,气息可闻,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若即若离的距离。
延文绮甚至会有意无意地避开直接的眼神接触,那种刻意的回避,跟之前在地下室门口短暂的牵手与对视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陆茗擦拭刀身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偶尔会抬起眼睑,飞快地瞥一眼延文绮沉静的侧脸,心头那团迷雾愈发浓重。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出现了混乱,难道刚才在地下室门口,自己其实不慎将那句未能说出口的话喃喃自语了出来?否则,实在无法解释对方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宛如筑起无形高墙般的疏离。
这十足的反常,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陆茗的心上,不深,却持续地传来一阵阵隐痛与不安。
我,我,我,曲项向天鸽(心虚[捂脸笑哭])
[狗头叼玫瑰]感谢客官们的一路陪伴,我争取利索点完结本卷
此处单独表白AY,本文的大功臣[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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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双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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