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回床沿,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茶水温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苍白的脸色。
“你可真叫人不省心,明明还这么严重,就不能听我的好好休息吗?”
“……我真的没事,你不必如此费心。”
池连尽低头抿了口茶,垂眸叹气时像在掩饰眼中的落寞,“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你该……多照看他。”
“说什么呢?”玲珑在他身旁坐下,用手帕给他擦了擦口边的血渍,“你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有时候还是要多考虑你自己才是。”
他还仍旧犹豫:“可你这些日子照顾我真的很辛苦,我不想……再给你添加负担。”
玲珑愣了一下,她怎么就辛苦了?药是后厨煎的,饭是伙计送的,她不过是每日来陪他说说话,偶尔借着换药的机会偷偷摸两把那精瘦的腰身。这么一想,她倒像是来享福的。
“秦玉那里我会请郎中照看,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她起身把桌上的药端来递给他,“都快凉了,赶紧喝了吧。”
望着这碗黑糊糊的玩意儿池连尽忍不住眼角抽了一下。
“快凉了。”玲珑催促道。
见他仍迟迟不动,玲珑索性夺过药碗,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一手将碗沿抵上他唇边:“来,一口气喝完。”
“唔……”池连尽被迫仰头,喉结艰难地滚动起来,这腥苦的药汤顺入喉口,一股强烈的抵触感让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懵。
玲珑轻拍他的后背:“慢点喝,别呛着。”
好不容易咽下第一口,他便拧住眉头,紧紧闭起了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玲珑看得目瞪口呆——这人还能让药给苦哭了?
趁着碗里药汤所剩不多,她眼疾手快晃了晃碗底,将沉淀的药渣摇匀,才一股脑给他灌了进去。
待最后一滴药汁入喉,池连尽已伏在床沿剧烈咳喘起来。
“真乖,喝得一滴不剩呢。”
这话出口后玲珑才感觉不太对劲——这哄小孩儿一般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待他顺过气来重新坐直后,默默低头用手背抹着面颊,玲珑才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摊开在手上递给了他。
“喏,给你买了甜的东西。”
池连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愣盯着看了许久后,才沉默着接过,一颗颗直往嘴里送。
玲珑觉得他这幅模样真是好笑中又带点儿可怜,于是忍不住顺了顺他垂落在肩头的发丝。青丝如瀑,在她指间流淌。
“师父……来信了。”
池连尽低声说道,蜜饯的甜味似乎还未冲淡口中苦涩,他的眉头仍紧紧锁着。
“哦?这么快就有回信了?”
她俩人刚到凌州时便第一时间往楼中递了飞书,简单说明了这里的情况。由于山庄突逢祸事,耽误了婚期,不知接下来纪无念会如何安排。
“连止他们奉命接应……如今应该快到淮阳了。”他说这话时攥紧了膝上衣物,眼阖得更低了。
“行,那我们正好在此修养几日。”玲珑点了点头。
淮阳距此尚远,与回信一同送来的,还有几份楼中派发的密令。若是指望那几个师弟,哪怕跑死几匹马都不一定来得及……
想不到伐剑山庄出事才不过数日,这些“生意”就已经找上了曾与山庄交好的降云楼。蜀中路远,这凌州一带的差事,自然也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沉默中,池连尽低垂的目光移向了床头的佩剑。心中仍在为当时没能杀了顾敛之而可惜。
否则这顾敛之一死,再稍加布置,将其死因归咎于血刃堂之手。到时降云楼再连同银月楼一齐对山庄施压,定让这薛沉雪不死也脱层皮……
“想什么呢?”玲珑的声音突然打破寂静。
她分明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阴鸷,那目光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刃,却在转瞬间化作一泓秋水,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池连尽抬眸时,眼里已是一片澄澈。他微微蹙眉,露出些许困扰:“……没事,只是想到近日伤药换得频繁,三七怕是所剩无多,不知可否劳烦师妹明日再出门采购些?”
“没问题。”
这天玲珑才刚出院子,便一眼瞧见秦玉已经杵了根拐杖在门口等着她了。
“秦玉?你已经能走了?看样子好了挺多嘛。”
玲珑上去和他打招呼。
那少年见到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立刻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咧开嘴笑得十分可爱又明艳动人。
“玲珑姐姐!”秦玉急切地杵着拐杖挪过来几步,“我都好几天没有见你了,本想出来碰碰运气,想不到真的遇见了!”
这小子一笑起来就像在发光一样,瞧得玲珑一顿身心舒畅,对他态度又好了几分。
“嗐……我这几天挺忙的,现在还得出趟门买些东西,本想回来再去看看你的,你身子不好就别到处乱跑了。”
玲珑觉得这两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老实,让他们躺在床上好好修养一个个都像被针扎似的。
“你要出去吗?可以带我去吗?我躺了好几天实在闷的慌,好想出去透透气。”
“不行,”玲珑立马拒绝了,“我要买很多东西的,到时候可没功夫照顾你。”
秦玉听了小脸一皱,央求道:“别呀,好姐姐……求求你了,你一直忙的都没有时间来看我,我就想和你多待一会儿都不行吗……”
他脑袋耷拉下来,杵着拐杖孤单寂寞的样子甚是我见犹怜,玲珑被他这番攻势打得骨头都软了一截。
这家伙怎么这么会撒娇啊?!害她想拒绝的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这,行吧。你要是走不动了要马上告诉我,我找人送你回来。”
“好!”秦玉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一步步挪过来小心拉住她的衣角,难以抑制的兴奋又期待。
这少年真是让人很难讨厌,如此乖巧懂事又这般粘人,像只摇起尾巴的天真小狗。
光看着他都觉得心头痒痒的,玲珑显然又快把持不住了……
一路路过集市,秦玉虽然行动不便,但也一直努力地跟随着玲珑的脚步,尽量不让自己拖慢她的脚程。
只是他一直左顾右盼的看看这个摊子又看看那个铺子,好像对什么东西都是新奇又艳羡。
玲珑几次回头看他,他也总是发觉到自己的目光,腼腆地笑笑又跟了上来。
他似乎对吃食尤其感兴趣,当玲珑还在和蹲在地上卖药材的小贩讲价时,他忽然好似发现了什么很在意的东西,一瘸一拐地走的有些快,紧接着便一个不稳连人带拐杖都摔在了地上,还连带撞倒了身边一个小姑娘。
那姑娘倒也心善,忙第一时间起来去扶他,玲珑也顾不得其他,赶忙上前查看。
却见那姑娘在看清秦玉的面容后立即多了几分娇羞,直愣愣地望着他移不开目光。
玲珑对这个女子有些印象,似乎是前些天那个花车上的侍女,只不过她此刻定然认不出秦玉就是那个小乞丐,毕竟他当时灰头土脸的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儿。
不知秦玉还记不记得她。
“谢谢你啊小姑娘。”玲珑向她道谢,然后小心把秦玉托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秦玉也匆忙谢了两句,连眼神都来不及与她对视,便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前方那个甜品摊子,对着上面的梨花酥看得出神。
看来完全不曾记得她。
那姑娘有些落寞,却也没说什么,呼着一口气叹了又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玲珑看在眼里,惋惜地咋舌。多么可怜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啊,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喜欢吃这个?”
玲珑移步至他身旁,小声问道。
他似是从沉思中惊觉,很快便收住了心绪,却不复往日一贯的笑脸,只是呆呆点了点头。
“以往……母亲爱吃。”
玲珑很少见他这样的神情,好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尤其纯净。
不知道为何,心像是要被他牵动,玲珑想也不想,掏钱就买了一盒,打开拿出一颗递给了他。
明明手头这样紧缺,她也因此不再踏足药铺,转而找起了集市里的小摊贩。虽然辛苦些,但确实能省下不少钱来。
秦玉的个头比自己矮了些许,此时看着他双手捧着梨花酥专心吃起来,又乖又呆的样子,十分惹人心怜。
玲珑不禁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又软又细,轻抚上去甚是舒适,令人心头都更柔软了几分。
似是触动了些什么,秦玉抬头望她愣神了几许,那双眼纯净得仿佛能一望到底,只是与之对视便能令人心静。
玲珑刚觉得有趣,还想盯着继续看,秦玉忽地垂下了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再次挂起笑容时,好似又与先前有几分不一样了。
“姐姐你真好。”
他这番连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大概是想起了一些幸福的回忆吧?
秦玉确实很喜欢梨花酥,因为每次有梨花酥吃的时候,都是爹爹来看娘亲的时候。
而每次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见到娘亲久违的慈爱笑容,被她抱在暖暖的怀中,安安静静地吃着这口甘甜。
这份回忆不论被时间如何消磨,都依然完好无损得留在他的记忆深处,不想,也不愿忘记。
与此同时,某个犄角旮旯的巷子里,几个男子瞪着血红的瞳孔,还来不及呼救便血溅当场。
池连尽左手刚收了剑,便脱力一般地靠在了墙边狠狠咳喘起来。
他隐隐颤抖着唇齿呼气,面色白得不像样子,歇了许久才得以重新直起身子。
还好只是杀几个没什么武力的常人,并不用费什么力气,不然待会儿可能真要爬着回去了。
这边才刚躺下,玲珑后脚就回了客栈,这会儿已经端着后厨煎好的药进门了。
“先吃点东西吧,休息一会儿再把药喝了。”
她这回还采购了些吃食和点心,坐到床边才仔细瞧着池连尽穿着整齐的盖着被子,实在有些怪异。
“你穿这么多干什么?我帮你脱了。”
说着便伸手要去解他的衣襟。
池连尽赶忙捉住她的手,“这……我不习惯只着中衣……”
玲珑离得近了,才发现他面颊还挂了些虚汗,不由蹙起了眉头。
“这天很热吗?怎么还出上汗了。”
问到这句,对方明显开始紧张了,一时局促地忽闪着眼睫,答不上话来。
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其实还挺可爱的,害玲珑忍不住想要欺负他一下。于是凑近他伏下身轻声道:
“你不会背着我出去了吧?”
玲珑能看到他瞳孔缩了几分,不敢直视自己,半晌也没再说话,便知自己猜中了。
她忽而微微一笑,伸手掐了掐池连尽的脸。
“你休息吧,我去看看秦玉,记得把药喝了。”
话音刚落,她刚转身要走,衣袂却被扯住了。待她回头,他才像是觉得不妥,但手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样子。
“……你都和他待一天了。”
“这你都知道?”玲珑又重新坐回他的床边,看他这副三分委屈三分幽怨的样子便觉得好笑。
“所以你到底出去做什么了?不能说?”
他摇了摇头:“……确实,不便说。”
“难道是我爹交代了一些事情要你去做?”
语毕,见他又不说话了,玲珑把手摊在他面前。
“指令呢?拿来吧,我去做。”
“……不行。”
这回她真是不耐烦了:“你怎么那么犟呢?你这个样子能做什么?”
可对方仍是不肯松口。
“我能做的自会去做,不便做的,也有人去做。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你沾手。”
言语虽淡,却倔地不留余地。
玲珑望着他的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十几年来,这几个师兄,包括她爹也是,总把她当做一只不受风雨的小白兔。
自然而然的,她便也养成了这般懒散的性子。
“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你们把我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
他听罢也只是撇开了脸去,依旧不愿开口。
“行吧,不说算了。”
还是个硬骨头是吧?
玲珑不再逼问,转而端了那碗黑乎乎的中药过来,忍着一腔恼怒准备给他点颜色看看。
“来,一口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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