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易没有得到对面人的回答。
记忆空白这种状况对他来说是少见的,似乎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少见的,但他没有慌张,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记忆不足以让他丢盔弃甲,因为他的本能还在,多少年炼就的本能,那是他立足的根本。眼前的人看起来对自己的威胁不大,而且带着一股特属于军人的气质,他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感受了身体的机能还不错,黑暗中的视力变得更敏锐些,他掀开了被子下床往窗帘处走去。
总算不再是悠远的寂静,“你……”
纪无忧在怔愣中看到眼前的人头发水流般地倾泻在**的背上,身上不着寸缕。
他发出的那声喟叹对眼前的人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城市的光在遥控控制下缓缓拉开的帷幕中投射进来,那人的背影像是天人一般。
天人转身过来嘴唇微动。
见他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遍,“有烟吗?”
纪无忧听清楚了,嘴角浮起了一抹淡笑,“没有。”
他当然是有的,只是他不想让一些横生的枝节打乱自己的思绪,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法子,关于上司给自己的条件。既然火星上芯片的原料稀少,很可能地球会有,而眼前人的身份是火星地球中转中心METC下设慈善屋的研究员,自然有很多机会去地球视察,而且也可以保护他免受火星上权贵的折磨,这个项目的秘密程度决定了上司绝对不会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他会让他成为最合适的人选的。这真的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安排,这时他笑了出来,他的嘴角展现过很多种类的笑,假笑类的皮笑肉不笑,恭维的、藏刀的。此刻却是很纯真的笑,这在他的脸上很少见,他当然也意识到了,但他不介意,他接受自己的所有情绪。
“我叫纪无忧,是火星防空局MADA下设安全局第十二区巡逻站站长,你醒来自然意味着有任务需要你完成,毕竟你的工作身份会和地球有往来,任务明天会正式下发给你,执行时间在三到四天后,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另外你需要的一切都会有人满足,所有如果没有出去的必要,基于你的人身安全考虑,还是不要出去的好。”这种另一个维度的上下属关系已经刻在了手术前的蓝藻芯片里,那是纪无忧当时额外要求的。
此时秋易的脑海里像是启动了一项工程一般,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海域里的神经元接触到关键信息之后开始高速突触联结,他想起了这个名字,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名字周围的信息很少,只有他的身份相关,他意识到了什么,“纪无忧?我不记得你,但是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本应该记得你的,所以这很奇怪,是你改动了我的记忆吗?”
纪无忧看着眼前的天人,喉结无意识滚动了一下,他想起脑海里尘封已久但时时会拿出来品味的那个躺在床上眼神迷离意识不清的身形,抑或是被绑在别墅的柱子上任人采撷的脆弱,那算是艺术吗,算的吧。但他总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对所有人都可以,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当然没有,只是你被植入了蓝藻芯片,因为你之前醒不过来才冒险用的,大概是芯片的副作用吧,如果你有什么不清楚忘记的,随时都可以找我。”
在床边坐着的人的表情没有一丁点破绽,秋易无法得到有用的信息,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纪无忧站起来背过身去,“另外,你这次的任务和蓝藻芯片有关,你可以提前了解一下,会有人发你内部资料的。”
纪无忧说完没等回应就匆匆往玄关走去,离开的背影带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秋易眯了眯眼睛,这算是狐狸露出了尾巴吗。
秋易笑了笑,关上了窗帘,有时候内心深处的情绪最是无法掩盖的,即便像纪无忧这种玩弄情绪的老手也不例外,这就是人最本质的特性。随手披了薄毯子在这个被黑暗笼罩的大平层四处游荡,温度适宜,赤脚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一个美丽的长发幽灵终于在无数个无功而返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烟柜,旁边是一整面墙壁的红酒。
*
玖扬灵终于见到自己的老友了,十几年没见的老友,和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有很大差别,他竟然蓄了长发,眉眼也愈发懒散,隐隐约约有一丝阴郁之气。和老友相识是在E15区,他们是邻居,经常被父亲家暴到半死从大门爬出来的时候,那位老友会正好回家看他可怜而把他捡回去,用湿毛巾给他擦血然后消毒包扎,他痛得没有力气,血也流了不少,只会哼唧着痛,这个时候那位老友会给他嘴里塞一颗芒果糖,在他看来是真的很奇怪的味道,但是老友家里有很多,他知道了,他喜欢芒果。
十几年后再见面的时候,他率先认出了人,老友看起来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甚至是没有表情的状态,每个人都会经历很多事情,也会有很多的难言之隐,他没有多问,摸着口袋里的芒果糖,最终也没有把手递出去,但是因为要去工作的原因约了下次见面,老友也欣然答应。
谁知第二次见面竟然是在情趣酒店?他走进房间,那人的长发映在**的背上,房间里是暧昧的紫色,透露着危险的气息。他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他快步向他走去,就着如水的长发握着他的脖颈吻了上去,这就是他的味道吗,他肆意地吻着,从额头到喉结,从嘴唇到耳垂,喘息声交缠着,要把人往床上推的时候,床开始疯狂地叫,震耳欲聋,他气得把老友往怀里一按,点了火就要把床烧掉,谁知那床一边烧一边狂叫,他的身体关节也开始疯狂震动,密密麻麻的暗痛从骨头深处传来。
他醒了,耳边传来的是疯狂的通讯铃声。
他忍着怒气,看了看通讯,是自己的上司,烦躁地按掉。
手边是一个几千年前的古董,地球上的大摆钟。
他提起摆钟狠狠摔在了地上踢了几脚,传来的巨大的被破坏的声响让他的关节阵痛有所缓解,也让他的怒气飞了出去。
通讯又再一次响起来,他接通了。
“扬灵,A13区的油库着火事件你知道吗,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需要查清楚原因,现场已经封锁了,我已经派人去接你了,车在你楼下,我等着你。”James没等玖扬灵有任何回应就切了通讯,他知道在第一次被挂断之后照玖扬灵的性子,他家里已经有一件东西死于非命了,所以两个通讯之间有足够的空隙让他把脾气发泄完。没办法,自己本来就是善解人意的领导,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追随。
直到车停在A13区油库的入口处见到James戴上呼吸器的时候,玖扬灵脑海中还在回味着那个梦,但是现实不断地在提醒他,十五年来你只见过他一次,但是他全身的阵痛都在叫嚣着,很想见他,在防护服遮掩全身之前,他从口袋掏出一颗芒果糖,芒果味开始扩散的时候他得到了些许平静。
拿到James发来的资料后便带着特遣队的人走入了被烧得漆黑一片的储油大楼。
*
黎明的日光浮出地平线,冷蓝色的日光自然不同于地球上的暖黄色,第一批到火星的人总不觉得这是真正的太阳,因为那颜色和温度实在是有违常理,但是所有学到的天文知识都在告诉他们,这就是太阳,冷蓝色的太阳,如果升到正午当空之时它一样不可直视,它本质没有变。直到第二批在火星上诞生的人,他们才把太阳是冷蓝色的这样的信息刻在本能里,如果他们去到地球,一定会因为暖黄色的太阳而感到不可思议。
此刻大平层的窗帘大开。
秋易躺在地上,手边散落着一地的烟头和横倒的酒杯,日光照进来,覆上一层冷感的面纱。
窗是半透的防窥设计。
他扶着桌子站起了身,晃晃悠悠从衣柜找了件长袍,戴了一顶宽檐帽。
走进电梯的时候两个人跟了上来,一看就是纪无忧安排的人,他并不介意,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没有这种对所有事情无所谓的态度,面对这种情况那时候的自己会反抗吗。
现在是早晨的时间,商务区的大多店铺紧闭着,只有几家咖啡馆和花店开着。慢悠悠地一圈转过去之后还是悠闲地坐到了一家咖啡馆,他不喜欢咖啡,点了为数不多的茶饮。
两个人默默站在他身后的黑暗里。
*
“老板,所有的信息查探下来指向的都是巡逻机加油的时候没有熄火导致管道内进入火种,随后产生巨大爆炸,之后的情况就显而易见了,具体爆炸事件精确到秒的话,在爆炸现场活下来的人只有一个,还在医院躺着,所以我没法进行时间切片,能拍摄到现场的监控都阴差阳错坏掉了,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但可以肯定这事是有人故意的,具体是谁,这就看老板你树了多少敌。”玖扬灵的骨头还是密密麻麻被啃噬一般的疼痛,这样的疼痛已经持续了几年了,按理说应该适应的,但他还是不适应,往嘴里扔了一颗芒果糖,静静地感受着。
“还有吗?”James无疑是很了解自己的下属的,他知道玖扬灵还有信息没说出来,可能是杀手锏,也可能是一些没用的,但他知道,这次是杀手锏。
玖扬灵笑了一下,“老板,没有我你怎么活啊。我收到了一个匿名信件,里边的视频是爆炸前后的现场影像,时间很清楚,但像素不清晰,拍摄距离很远,当时现场的人发生了争执,不算激烈,但绝对是这个案子的核心,巡逻机没熄火是肯定的,这个是有旁证的。既然时间已经确定了,就等那人意识清醒之后的时间切片。我发汇报文件给你。”
James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真不愧是自己趁手的猎枪,他想起了猎枪身上的伤,“嗯,干得好。什么时候想升职和老板说,我会满足你的。”
但是他的好意得到的回应是切掉的通讯。
独特的猎枪总是会有自己的脾气的,“玖扬灵!”一阵带着火气的声音从办公室传出来。
玖扬灵打了个喷嚏,车停在一家水果店前,他照旧点了一杯芒果汁,这是他和水果店老板协商的,每天给他现榨一杯芒果汁,在金钱的诱惑下大多数人都会屈服。晨光惺忪,大街上人不多,是独属于早上的蓝调时刻,他拉开了些制服,微凉的空气从领口侵袭而下。
他喜欢这种时刻,每次出任务回来的时候,他会从这里散步回去,凉意一定程度上会抑制痛感,他想回去继续把那个梦做完,虽说当时约了下次见,但是没有约定时间,也没有交换通讯信息,他是想动用权力查一下他的信息的,但是他连他现在的名字都不知道。
咖啡馆在余光里一闪而过,那是幻觉吗,老友?他退了几步回去,站在窗前,真的是他。
虽然隐在半个黑暗里。
他记得古代地球有一个词,心诚则灵。
嚼碎了嘴里的糖,开门绕过桌椅直奔尽头处的老友。
看到眼前的制服,秋易恍惚间觉得有点熟悉,那张脸像是在哪见过一样,刚刚纪无忧发给他的资料里有联盟一些重要的人的基础信息,这张脸是联合安全中心里的,具体的职位他没看,因为人太多了,没看多仔细。
但是名字他记得,因为帅脸配丑名字,稍稍有点特别。
他率先伸出了手,“你好,玖先生。”
玖扬灵坐下的动作顿了一下,看着老友伸出的手下了很大决心才握了上去,嘴角扯着不自然的笑,心里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只是六天没见,他就不记得自己了?但是看他很自然的样子不是不记得自己,身上的阴郁气息也没了,更像是丢掉了记忆,听起来虽然荒谬,但是他处理过几起失忆的案子,但秋易这‘玖先生’是怎么回事,记忆为什么没丢彻底,这六天发生了什么。
但是既然发生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是天降的机会啊,兜兜转转想到这茬,所以当机立断得抓住机会,先把恋人名头放在手里。
“你不记得我了吗?”玖扬灵表情一变,拧了眉头,紧紧注视着秋易的脸,深情又悲伤,“前两天我们才确认关系,你今天就不认人了吗,为什么要装作忘记我的样子。”
说完之后又把脸埋在秋易的手里,嘴里持续不断地控诉。
秋易察觉到气氛突然急转弯,听了这话心下大受打击,确认关系?什么关系?亲子关系?恋人关系可能会更靠谱一些,但是这么重要的事他会全部忘记吗,那芯片的副作用这么强吗,对面痛苦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手里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眼泪,绝对不可能是口水。
玖扬灵语气悲伤,像是被负心汉伤透了心,“你还说我们今天早上来约会,所以我到了,可你竟然不认得我了,你到底怎么了。”
“你先别哭。”秋易从来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自然现在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
玖扬灵立马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秋易的手心聚集了泪水。
千斤重啊,痴情种的泪啊,难以承担,痴情的目光炙热地烧在秋易的眼里,秋易默默转开了目光,只是手还被他握着。
“你现在是不是没有我的通讯?是不是把我所有的信息都忘了,好,现在我介绍给你。”玖扬灵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把椅子搬到秋易旁边。这才看见秋易的身后有两个人,装作目光闪过没看见,又把眼神放回秋易脸上。
“我,玖扬灵,联合安全中心USC特遣队队长,常年在破案第一线,喜欢吃芒果糖是因为你很喜欢,我们小时候是邻居,你很照顾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你了。现在不管你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查清楚……”
玖扬灵还记得当James在案发现场一脸严肃地打人,但是转眼见到Jacob总指挥站在他身后时,堪称翻书一样的表情,谄媚的样子让玖扬灵都想打他一顿,后来玖扬灵聊起这个的时候James却说,虽然肉麻但是有效,现在他就用上了,非常有效。
旁边的人不断靠近,几乎呼吸可闻,嘴里的甜话滔滔不绝,他觉得他的耳朵都烧了起来,奇怪得很,他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被用力地揉握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交换了通讯,被牵着手出了咖啡馆往一个方向走去,一路上被连绵不绝的话冲散了理智。
直到站到玖扬灵的客厅,看着升起来的太阳。
耳边的声音消失,理智回归,才勉强想起什么。如果真的是情侣约会,谁会约到大早上啊,很可能这人和自己之前没有一点关系,但是打招呼之后发现异状看出端倪,才将计就计。这人目的不明,有很大问题。
暗自下定决心,下次遇到不认识的人绝对不能第一个出声,失了先机。
他看了看正在倒芒果汁的玖扬灵,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定了定心神,开门转身就走。好歹纪无忧那两个人还跟着。
关门的声音传来,玖扬灵知道人走了,但是没有停下倒第二杯。
真是收获满满的一天啊。
多少年里,他从没见过秋易可以有这么多的表情,一帧帧表情在他脑海里浮现,满脸陶醉。
但是最重要的是,秋易为什么失忆了。
*
“玖扬灵?”纪无忧听着通讯对面的汇报皱起了眉,这个人什么时候跟秋易有关系的?
“调查一下他们,既然秋易想要,也发给他。”看来秋易的失忆得很彻底,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玖扬灵也算敏锐,抓着机会直接来宣示主权。
他记得一句古话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这个比喻有点奇怪,但是他也想不到别的比喻了,因为他并不是主攻古代文学的。
通讯响起。
“总指挥先生。”他姿态恭敬,即便是并没有面对面会议的形式,他也保证了十足的恭谨,这是他的职业素养。
“你的报告我看了,方向可以尝试一下,但是去地球的METC的人可以再找,不一定非得秋易,他还有别的作用。”即便是联盟总长之下的三大总指挥这样高的职位,也有可做或不可做的限制,就像能遇到一个合胃口的宣泄对象是不容易的,而且他的身份很合适,当初Gabriel把人送来的时候他驯了三年都没成功,耐心告罄之后就把人放出去了 ,但是现在,他想把人放在身边,随时看着,像一个精美的玩具一样,不论玩不玩都会让人心情愉悦,重要的是握在手里。
纪无忧当然也隐隐感觉到了Baron的想法,其实他可以什么都不做的,但是他也有一点私心,那样的人应该有苦尽甘来的时刻,应该是有光明的人生,虽说自己也曾是组成黑暗的一部分。
“总指挥先生,最近秋易会有去地球视察的排班,这个时机是合适的,而且他的神经已经经不起下一次的抹除手术了,所以下次记忆会是永久的。”
如果不可抹除的话,照天使的性格,会随时找暴力武器攻击别人,或者没有退路的时候攻击自己,也就是常说的自裁。
“这个是麻烦,那就等他的任务结束之后吧,期间让其他人都安分点。”
Baron切了通讯,桌上的香薰蜡烛还在燃着,烟雾缭绕,旁边是一个封面为“基于联盟安全考虑实行全面禁火的提案”的文件。
纪无忧笑了,看着暗下去的通讯,他做到了,即便时间不长,但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短暂才更刻骨铭心。
但是自己上司的心思有点琢磨不透,当初对那个天使唯二的爱好是往他身上弹烟灰,如今怎么转性了。他知道这个是因为每次从上司那把人接过来手术的时候,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烫伤痕迹,有大大小小的不同雪茄粗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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