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飘渺将人抱回房中,安置在阁床上,收敛真气,飞乱的雪发化落为一头青丝。
神蛊温皇散着乌发,坐在床边,拉过赤羽袖中细瘦白皙的腕子,将两指切上。须臾,他目光一沉,心知自己被赤羽的表象欺瞒了,他的病势远比自己的预估沉重得多。若非今日以药酒让他体内之毒宣发出来,不知还要被瞒到何时。
赤羽是个难得的对手,有勇有谋,且心性坚忍难以击倒,可以任他全力施为,无所顾虑地对局。这种快感就如同旷野策马,不见樊篱般心旷神怡。温皇虽找出了七窍水银针之毒的解法,却未急于告诉赤羽,正是因为他本欲再施加手段,在赤羽身上好好再过一把当年的瘾。只是现在看来,他的毒被拖得过头了。
赤羽全身血脉如有尖针游走,腹内更是刺痛难当,他生生疼醒,睁眼就看到散发垂眸坐在床边的神蛊温皇。
赤羽略一想就知道自己又着了他的道,中他的毒也算一回生二回熟。“温皇先生又起玩兴了?找别人行不行,赤羽不想奉陪了。”
“可只有赤羽大人合我心意啊。”神蛊温皇莞尔一笑。
赤羽听了这句话蹙了蹙眉,须臾叹了口气:“并非我有多合你意,你只是太过寂寞。天下没有不散的局。我这次真的……没法奉陪了。”赤羽说完,心头漫上一层酸楚。他惯于克制自己,却未料到在自己的宿敌面前,头一次为自身的生死感到惆怅。
“最后一局,最后一次做我的敌手好么,军师大人?”神蛊温皇不知不觉放柔了声音,“我炼出了一种解毒蛊,你帮我试一试效用如何。我方才为你切脉,已知晓你因为七窍水银针之毒命不久矣。横竖你也没几日好活,就算试蛊死了也算不上大亏。”
温皇若真为试蛊,没必要非他不可。若别有算计,他的残躯也已无利用价值。除非他此举是有意救治自己。但温皇既不言明,他也不愿自作多情。很多事情,两人之间总是心照不宣。赤羽只配合地问:“是什么蛊?”
“此蛊名为‘钟情’。”
“它的原身你也熟悉,便是当日让东瀛众人陷入幻觉中的‘梦魇’,”神蛊温皇继续道,“我将梦魇的成分提炼,化入自身的万毒血中饲养出一种能解毒的蛊虫,便是这钟情蛊。”神蛊温皇身有万毒血,是故万毒不侵。
“以血饲蛊,岂不危险。你当时处心积虑设局取得梦魇,难道就为了……”难道就为了医治我么。赤羽挣坐不起,额头浮起一层冷汗。
温皇微笑,不置一语。不知是默认还是否认,亦或仍是如过去一样,不作回应,只让人猜他的心思。
“钟情蛊虽可解毒,却会成瘾,需连服十二日方可解,如果中断必遭反噬,”神蛊温皇取出匕首,当着赤羽的面划开自己手腕,让血流入酒盏中,“蛊就在我的血中,你每日饮下一盏,十二天后端看效果如何。”
赤羽勉力挣坐起来,一把握住温皇流血的手腕,道:“我不会要你的血。”
温皇任他紧握着自己的手腕:“十二天之后,你若活着,你欠温皇一生。十二天之后,你若死了,温皇欠你一生。”
“温皇若欠你,必定奉还。你未竟之事,欲护之人,温皇一并接下。赤羽大人,这一局,你奉陪吗?”
月光溶溶,神蛊温皇目光幽深,嘴角衔笑。重情重义之人,就要以情诱之,以义迫之。
入他的局,休想再无相欠,赌得便是一生。时至今日,温皇才终于有了回应。赤羽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在神蛊温皇说出“一生”这个词时,他就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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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羽替温皇包扎手腕刀痕,朱红鬓发不时从耳畔垂落,划过他低垂的长睫。他骨相端庄,秀眉凤眸浓丽,一颦一敛却又蕴含清意,故而使得他容貌艳而不妩,清而不寡,俊美非常。温皇意外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在欣赏一名男子的外表,而不是他的剑术和谋略。
赤羽服下温皇毒血,血腥味中透出一股异样的清甜。他和衣躺着,神蛊温皇道:“我需要观察蛊毒效果,军师大人不介意我躺在你旁边吧?”
“这是你的房间,你的床,自然随你的便。”赤羽有些倦,但面对这人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逞口舌之利故作漠然,只是因身体虚弱反而不甘示弱,心底却想一直看到温皇。这人态度总孤高清傲,说话能气死人,温言软语更别想从他嘴里听到。但赤羽还是想时时刻刻看到温皇,只消他在身边即可,无须他为自己做什么。
温皇笑笑,脱去蓝色外袍,只着月白色的中衣,拢发侧卧在他外侧。两人头一次如此贴近,赤羽的目光描摹着温皇半睁半合的深目,仿佛淬了毒的幽蓝眼梢,总是微翘着的嘴角。他像是一只优雅矫健的豹子,卷着尾巴候在洞中猎物身边,不知何时就要大快朵颐。
赤羽再次醒来时,头脑有些昏沉,隔着云雾般的床帏看向窗棂透进来的苍白天光,分辨不出这是黎明还是傍晚。神蛊温皇散着乌黑如墨的长发,披衣倚坐在窗口,手持精致的玉嘴烟斗,徐徐吐出一缕薄白的烟篆,恍若青山云雾中的神仙。
“军师大人醒了?”神蛊温皇瞥向他,起身款步走来,将玉嘴烟斗搁在床旁沉木小几上。赤羽看见桌上有一小盅近乎透明的细小结晶,问:“这就是梦魇?”
“军师大人好眼力,”温皇将烟斗中剩余的结晶重新抖入小盅里,“以烟气入体能减缓它的毒性,令它慢慢渗入我的毒血中。我血中养的毒蛊吃足了梦魇,可以合成一种类似骨质的分泌物。毒蛊进入你的体内后,会啃食骨髓上沉积的水银针之毒,再用分泌出的骨质类似物置换。这就是以毒攻毒的原理。”
研究的如此透彻,他设局取梦魇,分明就是为了解我七窍水银针之毒。无论温皇口中是否承认,赤羽心中都已明白。
“想必此刻军师大人骨痛难耐吧,不必强忍。”神蛊温皇握住了赤羽的一只脚踝,不轻不重地替他揉捏。
这是男人的脚踝,非是玲珑精巧的把玩之器,上面还有昔日镣铐留下的疤痕,神蛊温皇却偏偏爱不释手。
赤羽挣脱他放肆的手,抿紧唇,将身子蜷起。如他所言,此时他全身的骨头如遭虫啮,剧痛难当。但在百目忍族的牢狱中,他已经对忍痛十分熟练。接下来的数日,痛苦与幻觉困扰着他,令他时常如坠梦境,有时被温皇叫醒,喂一碗毒血下肚。那毒血的味道愈发甜腻,他渐渐一回味起来浑身骨头缝就酸痛,疼痛更是加倍,唯有饮下毒血才能好受。
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和温皇说什么,似乎提到了上杉龙矢的名字。赤羽心中一惊,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耳边又听温皇道:“不可让赤羽知晓。”
赤羽梦魇缠身,奋力睁开双眼时,温皇正将他扶起喂药。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褪去外袍,换了一身中衣,发冠也被卸下,红发铺散逶迤。他哑声问:“上杉怎样了……”
“上杉龙矢,你东瀛那个朋友么?”神蛊温皇微笑道,“军师大人思乡心切,梦到他了?”
“是梦吗……”赤羽在温皇的床帏中,已几乎不辨岁月和昼夜。他勉力想看清温皇的脸,伸出手指勾住了他几缕青丝,却无力地滑落床榻。喉中又泛起甜腥,他伏在床边呕出一口鲜血。
“已是第八日,眼下最是难熬,毒血不可中断。”神蛊温皇似乎不愿再进行上杉的话题,出言打断了他。他无论看到什么,语气都是一贯的淡然。钟情蛊虽可解毒,但药性多少会因人而异。赤羽在眼前吐血,他亦触目惊心,却也照旧不动声色。
“连日取血,你的身体撑得住么?”赤羽缓了口气,抹去嘴角的血迹,哑声问。
温皇怔了怔,弯起嘴角看着他:“赤羽大人为何总是关心别人。”
“赤羽是红尘中的人。”
“那你觉得温皇无情吗?”神蛊温皇幽幽道。
“温皇是红尘外的人,”赤羽淡然道,“红尘中人,身上背负着世间的人情义理。红尘外的人,他的自我与天地视若等同。温皇非是无情,只是不能以寻常情理衡量,不能以世间礼法评判。”
温皇心中一动,原来赤羽是懂他的。世人皆非议温皇,赤羽却懂他。比起宿敌,他更是知己。
赤羽通透,却甘愿留在红尘浊浪里,累得一身沉疴。温皇终究也为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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