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

初夏的上午不冷也不热，气温凉爽，花坛里的鲜花争奇斗艳，树叶青翠欲滴，时不时传来几道蝉鸣声。

我们坐在长椅上，我转过头毫不遮掩地打量着她。

她已经瘦到了脸颊凹陷，眼下一片乌黑，不过那双黑眼睛还是如我记忆中的那般清澈，水汪汪的像是长期被溪水清洗过的黑卵石。

她的手紧紧攥住大腿两侧的病号服，嘴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家里还好吗？”

我知道她这句话的潜意是想问外婆怎么样？

我心中冷笑，既然想知道外婆怎么样？为什么不回家，她明明知道外婆一直在等她，明明知道外婆这么些年很想她，为什么不回来，她既没断手又没断脚，回榕镇看她一眼很困难吗？

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恼意，明明在此之前我默默告诫自己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病人，应该控制自己的愤怒，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到外婆那么胆小的人，之前为了找她几次徒步走到北方，挨个人挨个问我就觉得心酸。

“她一点也不好，这些年都在找你，前些时候还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带上了自己满满的恶意，可是看见她眼睛一瞬间红润我又开始后悔自己嘴巴不该这么恶毒。

陈瑶的视线垂了下来，许是落在了地上的石子上也有可能是她病号服上也有可能是远处的花草，我不是她当然也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她沉默良久，就在我以为她被愧疚缠绕我心有不忍的时候，她开口了。

“那就好，既然这样我也不回去看她了。”

这一句话差点直接把我的火气燃烧到了最高点。

“那就好，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回去看她了。”

“你什么意思？”我忽然冷声质问，下一秒我就自己在心中找补，她生病了还是癌症晚期，或许是觉得外婆在榕镇她去那里吃不消呢。

想到这我心情平缓了不少，低声解释道：“外婆就在云城，你想回家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她，如果你想的话我现在就给你带你去。”

她只是笑没有应答，我却心有灵犀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不去。

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影在我们身上投下一片斑驳光影，夏风轻轻吹动着我们头顶的香樟树发出沙沙响声。

我看着她，那股火忽然消了下去，却上升了另一种更加异样的情绪，我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我使劲压制着自己脑中无数质问，紧紧攥着自己的裙子，低声道：“为什么不愿意去，她真的找了你好久，她……真的很想你。”

为什么呢？看她现在的样子过的并不畅快，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

明明她只要一会去，那张五百万的卡我一定会双手奉上，有了那笔钱怎么可能会拖到乳腺癌晚期，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遽然，我脑子忽然一灵光，呆愣在了那里。

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是被强迫生下的，因为我是那个畜生的血脉，所以她不愿意看见我，因为她恶心着我，也许一看到我她就会想到以前不堪的过往。

我声音低了下去，一股消退了很久可一直隐藏在我心中的自卑踊跃而出。

是啊，我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我原本的到来本身就不受祝福的甚至是令人憎恶的。

她像是有读心术一般，对着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柔的像是和习习夏风融合在了一起：“这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

她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下来，低声道：“我得了癌症，医生说我没多少时间了，与我让她看见我的尸体难过还不如不见，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就这么沉默了下来，或许我们之间本身就无话可说，哪怕我们是这个世间最亲密的关系。

将她送了回去以后我给她换到了一个好的单间又让何易买了不少水果营养品上来，她不想接受可是我的钱已经交了容不得她不接受。

临走之前，我将那张五百万的卡递给了她。

她愣住了并没有从我了手中接过，而是不可置信一笑：“这卡居然还有钱。”

“外婆怕你没钱，这里面的钱一直没动，直到前些年我来云城读书才将这张卡拿给我交学费，可是里面的钱我也没动。”我说道。

“既然她给你了那你就拿着吧，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了留着也没用。”

我固执地不肯收。

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僵局，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可时髦了，染着金黄短发，嘴巴上戴着唇钉，中性穿搭，简直酷毙了。

那个女人跑到了我妈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看起来是跑过来的。

短发女人急声道：“阿瑶，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我妈只是微笑摇摇头，拿出兜里干净手帕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

那个女人刚闯入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眼熟，直到她走进了我才想起她是谁。

高二那年我第一次参加时装比赛总决赛给我化妆的那位霞姐，比赛结束后我本想请她吃饭好好谢谢她的，只是她走的可快了，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没想到今日看见了，世界还真是小啊。

看她们俩亲密的样子像是关系匪浅，我默默站在了一边将手里的卡放在了她的病床上，转身离开了。

那天以后我还是会经常看望她，也知道了这位霞姐在我妈刚来云城落魄时心地善良收留了她，两人一直相互扶持到了今天。

霞姐是真的对我妈好，给我妈熬鸡汤照顾我妈，一下班就来陪我妈，就连之前的医药费都是她给付的，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多少钱。

时间长了，我们三个也能一起说说话，有时候还能一起打打牌，接触久了我也知道了她们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我并没有觉得惊讶，或许这样对我妈来说是最好的。

后面我来的时候我妈还是要将那张银行卡还给我，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不远处给我妈剥橘子的霞姐说道：“霞姐照顾了你这么久，你总得给她留些东西养老吧。”

听到这句话以后，我妈才沉默了下来，将那张银行卡小心放回了自己抽屉里面。

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走的那一天是一个艳阳天，日光明明如此耀眼，窗外的树叶绿的像是翡翠，不远处的公园老人小孩高兴地玩闹，明明世界是那么的好，可是现实却如此歹毒。

她已经起不来床了，整个人痛苦的躺在床上，周边放着不少仪器，可是现如今也只是随意放在一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行了。

傍晚时，她回光返照一般坐了起来，歪着头看着窗外的景象，她让所有人都出去了，整间房子里面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知道她有话和我说，我缓缓坐着她面前，等着她最后的遗言。

她或许听到了我的声音可是并没有转头，目光落在外面的夕阳怔怔出神。

我转头看去，黄的橙的粉的各种颜色交织，白云晕染其中，很美，可是也很平常，每一个夕阳都有自己独特的美丽，只是很少有人停下来欣赏。

她忽然勾唇，轻声道：“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小时候，想到家门前那条小溪杨柳垂在两旁，垂下的翠绿青叶就像是一个姑娘在河水中洗瞻望，还有山上的酸甜的火棘果，那时候经常约着村里面的小孩一起玩，现在想来那才是我一生中最无忧快乐的时候吧，只可惜太短了。”

我抿着嘴，沉默不知道如何回她，我不知道她家乡的小溪也不清楚后山的火棘果，我小时候的记忆就是在那间破旧充满酒味阴暗的房子之中，再然后就是榕镇了，对于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未去过也并不知道在哪里。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的表情忽然沮丧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其实也没有这么无忧，只不过小时候想的简单，一颗糖就能高兴一整天。”

她忽然抬头看我，眼神又仿佛变得如同我记忆中那般冰冷：“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在云城，我也偷偷见过我妈了，知道她被你照顾的很好我很放心。”

听到这句话我不可置信地抬头：“你偷偷找过我们。”

“是啊。”她仔细回想说道：“就在两年以前吧。”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她已经见过我们了，难怪她能这么快认出我，难怪她见到我并没有惊讶多久。

我的心中有些五味杂陈，涩声道：“为什么不来找我们，那时候你的病……”

她冷漠打断了我：“拖累你们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她，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难过，看起来又是那么怨毒，又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种种情绪交织在了一起，她又成为了我记忆中那么麻木冰冷的木头人一般。

她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声音很冷漠，可是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其实我心里一直埋冤着你外婆，这么多年不回家也是这个原因。”

“为什么。”我不明白，她们是亲母女就算有天大的愁也不至于闹到这番地步。

她冷笑出声，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为什么你自己不是更加清楚吗？”

我有一瞬间像是掉入寒水之中，像是冰锥进入自己的血管，冻的我面无血色，血液凝固。

是啊，因为我了才是她的人生污点，因为我她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

我仿佛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像是在心中憋了很久，在此时此刻终于找打了发泄口。

“我妈她太懦弱了，面对我爸的打骂也不敢还手，十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一对夫妻，他们的女儿去世了，所以多行善事想为她的女儿积福以求来世过的幸福美满。”

她顿了顿，眼中泣出泪花。

“我不想过我妈一样的日子，于是我就用尽心机讨好了那位夫妻，或许是因为我的年纪与他们的女儿类似又或许是我的长相和他们女儿相似，总之他们想要收养我，我人生的转机就来了，我兴高采烈收拾东西准备去城里面和我的新父母一起生活，可是我妈死活不让，挡在那对夫妻面前死活不让我走。”

“我爸就生气了，一巴掌……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把她的脸扇的和猪头一样，她的牙齿都掉了好几颗，嘴巴中全是血，可是她就是抓着车门不愿意松手，死活要将我拉出来，那对夫妻没有办法只能扔下我离开。”

我妈通红着眼，低着头紧紧攥着身上蓝白条纹的被子，浑身颤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

“所以你是怪她没有让你过上好的生活。”我小心询问。

她忽然转头，眼神凶狠：“是，这么多年在李家的每一个晚上我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我和那对夫妻走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被人□□的事情，我也不会被迫和那个畜生生活好几年，都是因为她拦着，如果不是她我这辈子根本就不会这么痛苦。”

我的心很难受，想要指责她不该这么忘恩负义，可是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她也是无辜的，她说的对，如果她那天和那对夫妻走了，那么她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她说着说着忽然掩面痛哭起来，说着的话也开始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她明明自己那么小，为什么要将我抱在怀里，明明可以离开，为什么要留下来。”

房间内只有她压抑的哭声，她过往并非三言两语能够概括，痛苦也并非看三言两语能够安慰，所有的苦闷与煎熬只有在每一个深夜中自己细数。

她的情绪太过于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小，一大口鲜血从嘴巴里碰了出来，就像是地狱中盛开的曼珠沙华。

我还没来得及动作，一个人抢先闯了进来。

霞姐抱住她不停用纸巾给她擦血，她的手颤抖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我妈看见她的那一刻眼神一下就柔和了下来，她微微笑道：“我没事，你别管我了。”

霞姐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给我妈擦血，可是那血太多了，很快就晕染到她们的衣服之上。

我妈她看着我，声音轻的仿佛要与风融和在一起，她说简幸，这一辈子我们注定做不成母女，从我把你带走李家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唯一的母女情就已经消散，我们只是天底下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知道她无法接受自己，换位思考我也不能接受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所以我的心中也并无多少难过，只是有些怅然。

既然如此，我欠她的也只能让她体面离开还清了，她还语无伦次说着话，其中提的最多的就是我外婆，听到她前面一番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真的一直埋怨我外婆，可是临死之际才会有真实情感爆发。

那不过是一个女儿因为愧疚而无颜相见的拧巴而已。

我妈，不应该是陈瑶，她不认我自然也不会接受我对她的称呼。

她安静躺在霞姐的怀中，嘴巴轻轻说着这些年与霞姐在一起的时光，火红的霞光如同轻纱一般覆盖在两人身上，那一刻竟显得是那么永恒与漫长。

我默默走了出去，将这一刻的美好留给她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