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七皇子谢临云是双生子,性格却十分迥异,宫里人尽皆知。七皇子谢临云行事温吞,待人和善,喜静,总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而八公主谢眇性子急,又贪玩,一刻也闲不住,每天在宫里上蹿下跳。
那时母后总是笑着说她俩生反了,她比七哥更像个皇子,七哥比起她来简直是个标准的公主。
她当时老不服气了,凭什么公主就得规规矩矩的,皇子就可以随心所欲?
好脾气如七哥,有时候被她逼急了也会和她争辩两句。她骂他是闷头乌龟,他憋红了脸,半晌才指着她道:“你和你养的兔子一样坏!”
她养的小兔子名叫雪绒绒,却和主人一般可恶,脾气乖张,只因谢临云给它喂菜叶子的时候没有擦干净水,就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谢临云要她道歉,她不肯,反而怪他自己不小心,两人便是因此起了争执。
母后听了哈哈大笑,一左一右搂着他俩道:“小乌龟也好,小兔子也罢,都是可爱的小宝贝,是母后的心尖尖,好啦,都别生气啦。来来来抱一个,一抱解恩仇!”
孟季走进西厢,见谢眇正对着绣绷独自垂泪,低声道:“殿下……”
“你来了。”谢眇擦去脸上的泪,逼迫自己从美好的回忆中抽身,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检查一下这间屋子。”
“是。”
孟季是十年前随她去凌国的老部下了,也是她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医官,但医术已十分了得。
历经十年沉淀,又兼学了凌国巫医之道,如今他的医术就是比起太医院资历深厚的老臣们也相差无几。
谢眇始终怀疑母后病的蹊跷,即便众人都说她在此之前身子就不太好了,多半是年轻时习武、上战场落下的病根,但怎会在短短两个月就恶化至此?
她怀疑母后被人下了毒,但若要查验,非得剖尸不可,她自然不允许任何人玷污母后遗体,是以只能另寻他法。
其一便是立刻封锁了凤仪宫,许进不许出,不惜以雷霆手腕得罪吴贵妃也要将六院嫔妃全部留在正殿。
其二暗中派孟季将凤仪宫、御膳房和太医院里残留的药渣都搜看了一番,又借请平安脉为由,近距离探查了每个人,但并未发现丝毫异样。
直到今日听兰珮说起,母后近两个月常常呆在西厢,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竟漏掉了这个地方。
孟季将屋内仔细勘察了一番,回到她身边,“殿下。”
谢眇猛地站起来,“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孟季摇了摇头。
“怎么会……”谢眇抓着床帘,跌坐在榻。
这一扯,床帘顶端悬挂着的银球香囊便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了孟季的脚边。
打开镂空的银壳,里面只剩一堆香灰。
他捻起一措细粉,在鼻边嗅了嗅,忽然面色大变,压着声音道:“殿下,这香有问题!”
“这香里加了大剂量的西红花。”
“西红花?”谢眇一个箭步上前,抓着银球的手太用力,一个不留神,竟将球壳捏弯了。
“不错。臣看过皇后娘娘的脉案,包括徐院判在内的几位太医诊断结果都是说娘娘年轻时受过剑伤,表面虽已痊愈,但伤及肝胆,难以根治,如今是内伤复发。”
“这西红花乃活血化瘀的上好药材,但也正因效用太强,患有内伤者不宜长时间服用,否则容易导致内脏出血。况且它还和太医院所开的药方里的几位药材相冲相克,想必正是因此才导致皇后娘娘病情迅速恶化。”
精致的镂空银球香囊几乎被捏成了一块皱巴巴的废铁,谢眇用尽十分力气才克制住心中怒火,问道:“若我记得不错,这西红花是贡品,进出库应该都有迹可循。”
孟季道:“不错,但早在昨日,臣已看过太医院的药材记录,早在七年前就没有西红花入库了。此物本就稀少,想必是陛下炼丹所需,供来的西红花也先送到青丹坊了。”
宫中紧缺的西红花……这不由得她不联想到祭天大典上谢临祯进献之物,不就正是九瓣西红花么?
不……如果是谢临祯,这一切未免太明显,太简单。
难道是有人故意留下显眼的线索,想要挑拨她和晋王内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除了西红花,可还有别的药物能起到相同的效用?”
孟季稍作思索,“用一定剂量的丹参、延胡索也能起到同样作用。”
果然如此,谢眇冷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难得的西红花呢?”
孟季恍然大悟,惊出一身冷汗。
“青丹坊的药材看得比太医院更紧,应当不会是从那里流出来的,那便只有宫外了,派雀部去查查近半年来市井里西红花的来处和流向。”
“是。”孟季领命,不敢稍有耽搁,躬身去了。
谢眇又唤兰珮进。
兰珮是皇后的陪嫁侍女,打从皇后记事起,便服侍左右了,两人说是主仆,情不亚于姐妹,因此谢眇对她没有隐瞒。
兰珮听罢,跌坐在地,捶着地板痛哭道:“竟有贼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害了皇后娘娘!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娘娘……是奴婢没照顾好您啊娘娘!奴婢……奴婢来给您谢罪了!”
说罢,便要已头抢地。
谢眇连忙从后面搂住她,低声呵道:“兰姑姑!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加害母后的元凶!兰姑姑,振作起来,临流还需要你照顾,你这样一走了之对得起母后么?”
“对……”兰珮的额头磕破了一块,鲜血汩汩地流了下来,她抓着谢眇的手臂,失焦的眼睛总算有了一分神采,“对!是谁害了皇后娘娘,是谁?殿下您一定要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
谢眇扶着她的肩膀道:“我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但还不够,需要你帮我。”
见她点了点头,谢眇继续说道:“你去查一下近三个月来进出西厢的所有人,有丝毫可疑之处都要记下来。记住,要悄悄的,切莫打草惊蛇。”
兰珮她到底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又岂是寻常的软弱女子?
方才痛极之下想要殉身赎罪,是为尽主仆之情、金兰之义,但冷静过后想想,皇后临终前将一双儿女托付给自己,自己怎能在危机四伏的关头抛下他们?
就这样死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娘娘?
她当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整思绪,片刻后眼底的迷茫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火焰,“奴婢知道了,我会暗中调查,对外就说是西厢丢了贵重首饰。十三皇子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娘娘的心腹,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凤仪宫外的侍卫前些时被彭震川全都掉换了。”
谢眇道:“这个你放心,如今父皇已当众任命我为乌甲卫大将军,虽因故耽搁,还未正式到任,调动几个侍卫料也不在话下。我会找个时机,把以前的人全部换回来。”
兰珮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道:“殿下,敌在暗,我在明,你自己也要千万当心。”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来,地上凉,先起来。”
二人互相搀扶着起身,谢眇忽觉眼前一黑,幸而兰珮及时将她扶住。
“殿下!”
谢眇摆了摆手,“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休息一下就好。”
兰珮扶她在床边坐下,不由分说便帮她脱了靴子,扒掉外衣,“你已经整三日三夜没合眼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今夜不论如何得休息一下!”
“兰姑姑,我还有事要……”谢眇话都来不及说完,就被兰珮按住肩膀,推倒在床上。
兰珮按住她挣扎的手,拿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小时候那样,板着脸道:“有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听话。”
谢眇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兰珮临走前端走了烛台,虽然合上了门,却也亲自守在了门口,彻底断绝了谢眇偷偷爬起来处理公务的可能。
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看着樱草色的帐子顶。
自归国以来,她的心无时无刻不提在嗓子眼,又经历丧母之痛,几乎没有一刻安生。如今母后遇害的事情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她才感到稍稍能喘口气。
躺在久违的闺阁香榻上,一切都好似回到了从前,可谢眇清楚地知道,她回不去了。
那个没有明枪暗箭、没有阴谋诡计,充满欢声笑语的童年,再也回不去了!
尽管周遭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可她躺在这里闭上眼,却依旧睡不着。景如旧,人已故,母后再也不会把她搂进怀里,唱着歌哄她入睡了。
谢眇感到眼皮越来越重,可脑袋里的弦依旧下意识绷紧,一会儿想着和母后在一起的温存时光,一会儿又防备着黑暗中随时可能冒出来的冷箭,仿佛置身于冰火之间,忽冷忽热。
冷的时候如坠冰窟,热起来又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谢眇的意识渐渐混沌,挣扎着咬紧了牙关,却怎么也撑不开沉重的眼皮。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抹去了她腮边冰凉的眼泪。
下一瞬间,迦南香的气息笼罩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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