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眇归国时的阵仗,远比来时更辉煌。
身穿明黄龙袍的额尔古负手站立在金光殿前,身后是上五部首领并三位王子,身前,一望无际的长阶缓缓向下延伸,上面站满了大凌的文武百官和上五部最精锐的侍卫。
巍峨铁甲连成一道城墙,千万张纹绣着不同部落的图腾,一应都是金底红线所绣,在凛冽的北风中翻卷,远望如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那一面属于尧国的鹤鹿大蠹仿佛被围困在烈焰之中了。
“宣——尧国七皇子谢临云、正使容安王谢绍、副使燕氏及众位使君觐见。”
谢眇着一袭朱红里衬玄纱袍,罩红罗裳,玉銙金扣,配勾云纹蔽膝,肩披绛红螭龙纹白狐毛镶边鹤氅,缓缓拾阶而上。
谢绍、燕拂鸾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一共是四百二十三级台阶,通往金光殿的路谢眇走过不下千次,却是头一回将它数清楚。眼前的一砖一瓦,一片飞檐、一盏宫灯,都清楚地映在她的眼底。
人总是念旧的,何况她在这里呆了整整十年。
她走到额尔古面前,躬身行礼,“尧国七皇子谢临云,携使团诸君,参见汗王。”
众人随行叩拜,山呼:“参见汗王。”
“嗯,免了。”额尔古定睛看着谢眇,良久未出一言,忽然握住她的肩膀,捏了捏,哈哈笑道,“一转眼,你都长得这么大了。还记得你刚入金帐的时候,瘦弱的像只羊崽子,竟然就敢在接风宴上和呼日打架,虽然被他一只手制住爬都爬不起来,却还是使计险中求胜,伤了他。现在好啊,身骨结实了不少,你二人若是再打一架,胜负只怕是两说了。”
其实在此之后,她和呼日明里暗里还打过好多次架,额尔古不是不知。
三王子呼日上前一步,气呼呼地道:“阿达,我也长大了,比他壮实得多!再打一场,定然还是我赢!”
谢眇笑道:“临云八岁入凌时年纪尚小,不知事,多仰赖陛下恩泽福佑,待临云一如诸王子,临云也早将三王子视为兄弟,望往后彼此之间只有扶持照应,没有胜负高低。”
额尔古拍着她的肩膀,大笑道:“好,好啊!这才是成大事者该有的心胸!朕是看着你长大的,心底早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今天你要回家了,朕送你一份礼!”
呼日气得攥紧了拳头,暗道:可恶,这该死的东原人果然狡诈,又被他赢了一回!罢了,他马上就要滚回千里之外的东土,去当他那个窝囊皇子了,还和他计较做什么。说不定半道就被虎狼吃了、被匪寇劫杀了,或者回到尧国皇宫被他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兄们分尸了......胸口忽然一阵钝痛,痛得他直皱眉。
好在众人的目光已被侍卫奉上的托盘所吸引,无人注意到呼日的异样。
在额尔古的示意下,谢眇亲手掀开红布,只见一只浮雕象牙扳指静静地躺在托盘上。这扳指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鱼鳞纹浮雕散发出柔润的浅褐色光泽,正中镶嵌着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龙须金琥珀石,周围镶有一圈金丝,简朴而不失大气。
呼日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不由面色大变,“父汗,这......”
额尔古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立马垂下头,不敢多言了。
“朕还记得十二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是和萨哈部争夺贝纳草原。那一仗打了整整三个月,难分胜负。一天夜里忽然发生雪崩,大部队被冲散,朕独自一人被困山中,手无寸铁,又困又饿,就在此时,遇见了一只大象。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活下去的机会来了。它显然也刚从雪崩下逃出生天,满身是伤,即便如此,它依旧太过庞大。”
“朕已记不太清搏斗的细节了,总之,朕杀了它,代价则是一条腿骨折,手腕骨更是几乎被碾碎。”
“后来,是乌鲁图第一个找到我,我们拔了它的牙,打造出一柄骨刀、一根骨鞭,剩下的边角,便做了这几只扳指。这只扳指,后来每次打仗我都戴着,当年我就是用它拉开裂石弓,一箭射穿了格日朗的脑袋,带领族众攻打下萨哈部!”
额尔古追忆往昔,目光中闪过一丝柔软,抚摸着扳指道:“朕很多年没上战场了,它也就在书房的盒子里睡了很久,孤独、寂寞了很久。”
“你们东原人常说,宝剑赠英雄。朕的儿子们虽然勇武,但论起箭术,却无一人胜得过你。朕今日将它赐给你,希望日后在危急之时,它也能为你来带一线生机。”
谢眇八岁那年就明白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十年间额尔古待自己的点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不论其中有多少欺瞒、利用、哄骗,不可否认的是——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自己。
他教过她骑马、射箭,也教过她如何在猎场上潜伏、幽遁,紧紧跟在猎物身后,隐忍几个时辰,只为了找到破绽、一击致命,更在无形中、无意中,让她学会了很多帝王心术。这一切都是她的亲生父亲不曾教给过她的。
谢眇骤然红了眼眶,一撩大氅,单膝跪地,“陛下厚爱,临云......受之有愧。”
“朕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额尔古低头看向她,面容肃穆,“起来!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凌国的质子,不必再跪朕。”
“陛下抚育之恩,临云无以为报。在此,叩谢——拜别!”谢眇双膝跪地,三拜稽首后方才起身,躬身接过托盘,“伏惟陛下珍摄。”
额尔古的嘴角动了动,似是在笑。他说:“去吧。”
燕拂鸾接过他手中的托盘,谢眇持拱手之礼,垂目低视,连退三步后,转身间挺直了腰脊,踏长阶而去。
城楼。巫和润坐在轮椅上,一手抚着城墙,望向坐在墙上的那韵珠,问道:“真的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那韵珠沉默着摇了摇头,直到看见谢眇弯腰钻进了马车里,才别过脸,揉了揉眼睛,负气道:“昨夜不是见过了么?有什么好难舍难分的。”
片刻后,从墙头蹦了下来,推着轮椅大步向前,“走,谁管他!就剩咱们两人了也照样摸鱼!”
巫和润沉思片刻,“或许你可以试试把我连人带轮椅一起推下湖,看能不能砸死一片鱼。”
那韵珠扑哧笑了,“这主意好,我从前怎么没想到?开春了我们就去试试!”
“好啊,但你可要看准些,别没砸到鱼,只砸坏了人.......”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笑着,渐行渐远。
迎风招展的鹤鹿旗也渐渐消失于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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