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谢绍张了张嘴，哑声道，“我后悔了。”
“自你离开以后，我无一日不后悔。”
他神情真切，不似作假。
谢眇却早已不是昔年那个纯真无暇，不谙世事的小环儿了。她一手抵着他的胸口，将他推开，“后悔？需知这两个字最不值钱！你说你后悔，十年间却不曾来见我一面，当年失约，亦没有一句解释。”
“你走后发生了很多事，前朝后宫都不太平。你我之间的书信往来尽在郑太后掌握之中，我不想她知道的太多。”
“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一直记着。可.......人算不如天算，无论如何，终归是我有愧于你，我会慢慢补偿你。”
谢眇失笑，“补偿？”
谢绍缓缓点头，“没错，你想要什么，我为你找。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做。只要你......不再说你我之间再无瓜葛这样的话。”
“当真？”
“当真。”
“若我说想要——”谢眇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上，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皇位呢？”
觉察到谢绍一瞬间的紧绷，她毫不犹豫地从他怀中抽身，坐到靠近车门处，抱臂笑道：“开玩笑的，你我都清楚，我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好。”
“第一件事，我要一张大尧最高等级的文牒。”
谢绍目光一沉，“给谁？”
“林九。”谢眇毫不避讳，“他身份多半是假的，名字也不像真的，你也不用费力去查，反正按照我和他的约定，他送我到鹿门后自会离去。所以无论他是谁，并不会影响到你的任务，也不会影响我回国。”
谢绍沉思片刻，点头道：“好。第二件事呢？”
“还没想到，再说吧。”谢眇撩开车帘，“停车，孤要回自己的车上。”
车夫看了谢绍一眼，见他一言不发，也不点头，不敢擅自行动。
谢绍上前，重新将车帘放下，看着她道，“赶路要紧，就请殿下在此委屈片刻。”
“你！好，算你厉害。”谢眇冷哼一声，背靠车厢闭上了眼，主打一个不看、不听、不理。
月余前，雁部便传来尧国有意迎谢眇归国的消息，那时起，她便已开始筹备起来。毕竟她在凌国十年来的经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转移的，此次便仅从雁、鹤、雀三部中抽调了一百名精锐随行，其余部曲仍留在原地。
启程未久，便收到鬼愁崖有埋伏的消息，是以一路来始终神经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倒不是她对自己的手下没有信心，而是不知尧国使团是否全部可信。人心叵测，不可不防，便连使团进奉的茶饭她也用的极少。
如此折磨，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只要进了鹿门，后面的路程便会轻松很多......好困......谢眇感觉自己的眼皮在打架。
睡一会儿没关系吧......就一会儿......
马车停下的一瞬，谢眇惊醒，下意识握住了剑柄。
“芜城太守刘伯诚前来接驾，恭迎七皇子、容安王。”
听起来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声音嘶哑，但中气还足。
谢眇和谢绍对视一眼，微微摇头，示意他暂不出声。迎驾来迟，这支军马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山高林密，风声幽咽，两面鹤鹿大蠹遥相招展。
刘伯城抬起手，身后的芜城铁骑霎时变换阵了型，如一道银弧，将使团车马半包圆之势。
夜色下，他鬓边的白发忽明忽暗，心下权衡，难以定夺。
是迎驾——还是劫杀？
他原本得到的密令是在鬼愁崖替七皇子收尸，但照眼前的光景看来主公派去的死士已然兵败。七皇子和容安王是死是活？那副使叶鹏为何也不见踪影，难道在混战中被自己人误杀了？
眼前的队伍刚从鬼愁崖逃生，看起来是抛弃辎重，日夜兼程，赶了大半天的路，正是伤兵、疲兵。自己此刻应机而动，取胜如探囊取物，这可是大功一件。只是此处离鹿门关太近了些，若不速战速决，引来守关将士，到时即便取胜也会暴露身份，得不偿失。
他到底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不会贸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也罢，一切等看见那位七殿下再做定论也不迟。
刘伯诚使了个眼色，副将上前两步，向使团领头之人道：“不知贵使如何称呼？”
“鸿胪寺长史司仪，许三洲。”
“不知七皇子、容安王殿下何在？日前，我们府君收到容安王手书，特来迎驾，烦请许相公通禀。”
一个小侍卫领了谢眇的意思，上前耳语几句，许三洲听罢，拱手道：“殿下在鬼愁崖遇刺，收到了惊吓，此时刚刚歇下片刻，臣等不敢惊扰。刘府君，不若先护驾启程，待到了鹿门关，稍作休整，再觐见不迟。”
刘伯诚何等老辣，一眼便察觉出端倪，大步向前，“遇刺？何人如此大胆！殿下伤到哪里没有？兹事体大，老夫非得亲眼见到殿下才能安心。”
“府君不可——”
许三洲这一声喊得太迟，刘伯诚一掌击退前来阻拦的侍卫，撩开了车帘。
车厢内竟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刘伯诚撂下车帘，忽觉手上冰湿，低头一看，竟满手鲜红。几滴红色的液体随着车帘摇摆，洒落在地。
“莫非殿下......罹难了？”
刘伯诚目光如炬，陡然射向许三洲。
许三洲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吓得跌下马来， “这......这......”
他这反映，反倒让刘伯诚更有几分把握，想必七皇子此番即便没有死，也是重伤。摆出这架势，原是同自己唱空城计，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刘伯诚冷笑一声，挥手道：“尔等护驾不利，致七殿下、容安王罹难，竟还妄想欺瞒老夫！来人，将他们拿下！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搜，仔细地给我搜，一定要找到两位殿下的尸体。”
芜城铁骑应声而动。
眼看自己手下的骑兵如同驱赶羊群般轻松地将使团赶到了包围圈里，大局已定。
接下来，不管这七皇子是死是活，都只有一个下场——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忽然，刘伯诚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这是他阔别战场后，很多年不曾体会到的。
他反应已算很快，可那支箭更快，眨眼间便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射穿乌纱帽，深深陷入一旁的树干里。
“刘伯诚，你要造反么？”
清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伯诚还没拔出刀，一柄竹青长剑便已架在他脖颈之上。
谢眇偃弓，从车厢后走了出来，“孤还没死呢，刘太守是不是很失望？”
不一会儿，只见那支半身没入树干的羽箭周身泛起蓝光，在夜风中无火**。
零落的火星落在草木间，霎时间点燃一片。
滚滚火光，照亮了半边夜幕。
刘伯诚知道，此处异动必将惊动鹿门守卫，大势已去。当机立断，“砰”地一声跪倒在地，高喊：“殿下！老臣刘伯诚叩见殿下！方才听闻殿下遇刺，臣心急如焚，唯恐这些人护主不利，畏罪潜逃，情急之下，方才出此下策，如今看到殿下安然无恙，臣也就安心了！请殿下恕罪！”
谢眇只是含笑看着他，不答一声。
“臣有罪，臣救驾来迟，才让那些贼人有了可乘之机。幸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毫发无伤，否则老臣便是以死谢罪也无言面见先帝啊！”刘伯诚说至动情处，声泪俱下。
谢绍也从车厢后走出来，淡淡地道：“按你我手书中相约，今日午时，你的人马便该出现在鬼愁崖。”
副将“扑通”跪下，“府君昔年随先帝征战，为救圣躬，左腿中箭，自此落下暗疾，入冬便疼痛难挨，寸步难行，因此才来迟了半日，绝非刻意拖延，请殿下明鉴！”
“王刚，别说了！是老夫失职啊！臣有罪，请殿下降罪！”刘伯诚提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颤颤巍巍伏下身，叩首长拜。
谢眇心中冷笑，动不动就追忆往昔，倚老卖老，这些人真是没意思极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刘太守追随皇祖父起义，有从龙之功，孤又若是轻易降罪，岂不是让旧臣心寒。”
话锋一转，语气稍缓，“小皇叔，依孤来看，这途中遇刺实在意料之外，也不能全怪刘太守。”
“殿下宽仁，只是芜城素来是我大尧边陲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地势险要。按大尧军律，凡边陲之地，应有斥候三人，轮番掠境巡视。而殿下此番遇刺，刘太守事先竟没有收到一点风声？”谢绍目光冰冷，一字一顿地道，“来迟之罪可免，渎职之罪难逃。”
刘伯诚正欲开口辩解，谢眇已抢先道：“这鬼愁崖毕竟有一大半都在凌国境内，又占据天险，寻常人入内，没个三五天都找不着道。况且冬日昼短夜长，迷雾重重，一时失察，也情有可原。嗯？刘太守有什么话要讲？”
被人抢了辩白，刘伯诚面色青了又红，半天才挤出四个字，“殿下英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