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后悔?

见她抱着剑良久未动,谢绍轻声道:“都结束了,别怕。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可以把剑放下了。”

他探手取剑,谢眇侧身躲开,垂着眼睫道:“有血,脏。”不知是说剑,还是自己。

“听话。”他很少用这样温柔、近乎诱哄的语气同她讲话,谢眇一晃神,剑已被他抽走,放在一旁。

谢绍此人,一贯令人捉摸不透,刚刚哄得她卸下防备,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甚至不再多看她一眼,垂眸专注地喝起了茶。

谢眇深吸一口气,抚平心底莫名的躁动,问道:“这群刺客,查出什么没有?”

“身上都处理的很干净,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兵器也五花八门,符合山匪身份,从首领身上找到了这个。”

谢绍将一枚令牌递给她。

令牌是金包银制式,正刻“两仪”二字,背面刻有两柄交叠双刀,一长一短。长刀环首青铜鎏金,长六尺五寸,刃细且窄,通身共九道引血槽;短刀横直,长四尺六寸,刃厚且宽,刀背开九孔,穿有九只玉环。这两柄刀,正是林青云笑傲绿林时惯用的兵器——金雀、玉麒麟。

谢眇仔细看了一番,道:“令牌是真的,但不可能是青云寨。”

“确定?”谢绍见她点头,放下茶盏淡淡地道,“你和青云寨有联系?”

“皇叔既已猜到,又何必问我?”

“陛下一向痛恨匪寇为祸山林。”

“别一口一个匪寇,那不过是朝廷强加给他们的罪名!”谢眇盯着他,冷笑道,“父皇究竟是不喜欢他们的身份,还是不喜他们不归顺于他?”

谢眇已故的外祖母、先礼国公夫人的母家,也是姓林。若论亲排辈,林青云该是她的舅父。林氏原是前朝簪缨氏族,只因前朝亡国之君荒淫无度,林氏先祖不愿助纣为虐,是以乞骸骨、归山林。

谁料奸佞当权,穷追不舍,势要对林氏赶尽杀绝,林氏只得缩踞北氓。未久,天下动荡,民不聊生,林氏受众门客拥戴,建立青云山庄,开仓赈粮,多行劫富济贫之义举。然这支义军却被朝廷污蔑为匪寇,下令绞杀。可那时的朝廷外忧内患,自顾不暇,连发十二道檄文,却久不见出兵征讨。

林氏族众对前朝彻底灰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林青云的率领下火并边境十二寨,扯起金雀麒麟旗,成就了日后威震八方的青云寨。而那个时候,谢眇的外祖母早已嫁予青崖城主燕从南,育有一子一女,久居西境,与母族的往来已十分稀少。

青崖是镜楼国和尧国之间的一座小城,占据天险,易守难攻,百余年间始终是自成一派,不受任何一方势力辖制,有许多在各国犯险之徒会龟缩在此,寻求庇护,其中不乏大能者,因此虽是弹丸之地,却藏龙卧虎。

再后来,谢眇的皇祖父推翻前朝暴政,平定天下,屡次想收回西境青崖城,招安北境青云寨,遣使和谈。且不说青云寨与朝廷旧怨颇深,单是青崖城中就不知藏有多少朝廷通缉犯,在当时的众人看来,当这个倒霉使者还不如被发配边疆,而这份苦差兜兜转转,落在了当今天子、谢眇的父亲——谢晟头上。

那时,他还只是个无宠无权,空有一副好皮囊和翩翩风度的一个庶出皇子呢,偏就入了青崖城少女公子燕蕖的眼。未久,青崖归降,谢晟封王,而娶燕蕖所得到的这一份丰厚嫁妆为他此后夺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当然,这一段前尘往事,史书中所记不过短短数行,“帝遣皇十三子谢晟为使,招降青崖,功成,晟晋亲王爵,封藩詹州,食邑三千,聘燕氏女为正妃。”

其它种种,早已不为人知。

四目相视,互不退让。

良久,谢绍才微微垂下眼,摩梭着玉盏边沿,“那林九是何人?送你入凌的侍卫中并无此人。”

谢眇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和青云寨没有关系。”

“如此说来,你也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清楚又如何?不清楚又如何?我为何要告诉你?谢绍,你最好明白一件事——”谢眇倾身凑近,一掌撑在他身后的车厢上,另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我虽然同意暂时与你结盟,但只限在这回尧的路上。一旦到达帝京,你我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再无瓜葛!”

“我的事,你最好少问、少管!”

谢绍听到此话,眼神一点点暗下去,“此人内息深厚、武功高强,比之尧国三卫大将军也有一战之力,却甘愿在你身边做个默默无名的侍卫......”他沉声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谢眇失笑,手指顺着刀削般的颌线一路下滑,很轻、很慢,划过咽喉微微一顿,“谢绍,你知道么,当好一个质子并不像你们口口声声说的那样容易。刚到凌国时,我什么都不会,连刀都握不住,人人都嘲笑我,欺侮我。我和呼日打架,次次都浑身是伤,有时候夜里疼的睡不着觉,我就翻出你给我写的那些书信,看着上面一字一句的承诺,告诉自己,再忍忍。”

“七年,只要七年,我就可以回去了。”

“没过多久,你的书信渐渐少了,从三月一封到一年、两年都难得有一封。我告诉自己,小皇叔深得父皇信任,委以重担,他只是太忙了,绝不是把我忘了,他一定如约来接我回家的。”

“我学着握剑,不论寒暑,一天练七八个时辰,掌心的茧被磨破、又愈合,已数不清有多少层了。我苦练箭术,最初的时候,手指没一日不被弓弦割破,手臂也胀痛到抬不起来,可我还是忍下来了,一年间拉断了七张弓。”

“七年、八年、九年,你始终没有来!”

“某一天,我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不等了。”谢眇忽地掐住颈部最细、最脆弱的一截,感受着温热的皮肤下青筋搏动,一下快过一下,自嘲地笑道,“因为这世间没人会一心为我好,除了我自己。”

“唔......”谢绍闷哼一声,微微皱眉,月降香的气息将他团团包裹。

此香以腊月梅蕊间所积的初雪调制,前调清冷疏离,尾调却散发出一丝近乎轻浮的甜腻。明月本该高悬云端,不惹尘埃,它却偏用一“降”字点题,想必是天地清寂,高枝独倚太无趣,所以才有“嫦娥应悔偷灵药”。

为有情人,月亮也愿坠入红尘。

此时月降香与淡淡的血腥气融合,竟成一抹近乎诡异的冶艳。

谢眇被他的无动于衷所激怒,五指缓缓收紧,“谢绍,看着我!”

他睁开眼,谢眇的脸近在咫尺,而他整个人几乎被她囚禁在方寸之间,浓烈的月降香灌满七窍,近乎将他淹没。

“咳咳......”谢绍动了动嘴唇,猛然咳得面色泛白,喘不上气,谢眇下意识地松开紧锢的手指,向后退去,却被他一掌扣住后脑,拉到了怀里。

肺里似有一团火在烧,谢绍咳的越来越急。谢眇被他紧紧按在怀中,耳骨贴着胸腔,随着他每一声咳嗽而颤抖。

不知多久,他才停下,在她耳边低声道:“咳......环儿......咳咳......对.....对不起。”

“我知道,这些年你......你受苦了。”

“我也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什么滋味。”

谢绍的手掌轻抚在她的头顶,低下头,下巴搁在手背上,呼吸却穿过指缝拂过她的眼角眉梢,“你......做得很好,比我好。”

“你可以恨我,可以杀了我,但是......”他合上眼,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缓缓收紧,“别离开我。我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你了。”

谢眇忍不住发抖,她已分不清是自己在抖,还是他。她忽然抱紧了他的腰,一切仿佛又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刻。

寄人篱下、受制于人的滋味,个中艰辛,非亲身经历而不能知。

世人只知谢绍贵为先帝幼子,今上亲封的容安王,身份贵重,风光无限,只有谢眇明白,虚荣下掩盖的是怎样的不堪。

他的生母是大尧秘史中不允许被提及的一部分,他的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那妖异的蓝眼睛使他注定不为纲常所容纳。谢绍的童年是在北苑冷宫里度过的,陪伴他的只有一个小太监和一只狗。

后来,先帝废黜太子,今上登基,已贵为太后的郑氏才将他接出冷宫。郑太后听信“妖降北苑,妨克东宫”的谗言,将一切都归咎到谢绍头上,对他动辄辱骂、鞭笞,她暗地里用尽手段折磨他,却又偏偏不让他死,因为她的亲生儿子还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她和郑家都需要一个新皇子,或者说一枚新棋子。

儿时的谢绍阴骘寡言,加上那双有不祥之兆的蓝眼睛,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只有谢眇是个例外。

那时,她还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活泼开朗,天真无邪。她不怕他,也不怕郑太后,总去郑氏宫中找他,缠着他玩。

她说喜欢他那双像大海一样的眼睛,看着它,仿佛能听见鲛人在歌唱。

她看见他手臂上的伤痕,会替他轻轻吹一吹,问他痛不痛,也会在郑太后惩罚他的时候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

她是热烈的太阳,是谢绍童年里可望而不可及的光。而他却是一块深渊中的寒冰,无论如何向往太阳,一旦靠的近了便会被刺痛、会融化,因此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对她的好意敬谢不敏。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一步步向他走来,一点点刻进他脑海的最深处。

谢绍时常告诉自己,一刻就好,哪怕与她只有一刻短暂地靠近,也足以抵过漫漫长冬。可他更明白,像他这样的人,在没有足够强大之前绝不能有任何软肋。

可他偏偏对她割舍不下。

良久,谢眇从他怀里缓缓抬起头,“可是谢绍,是你亲手把我推开的。”

没错,那年尧国进奉质子之时,是他向皇帝提出:“请八公主谢眇以妹替兄,入凌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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