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泥途·油市·书缘

新修的土路经雨水浸泡,泥泞不堪。古润才的胶鞋一踩下去就深陷泥潭,拔不出来,他只得脱了鞋挂在自行车上,卷起裤脚。没了鞋的拖累,行走反倒轻快了些。可自行车又成了累赘,推不了几步,湿漉漉的稀泥就塞满了车轮的挡泥板,推也推不动。他只得在路边寻根木棍,把泥巴撬掉再推。如此走走停停,短短四五公里路,竟花了两个多钟头,才抵达与三坪村□□接的国道。

国道是早先铺好的柏油路,还散发着浓烈的柏油气味。路旁茂盛的大叶桉树油绿绿的,路和树总能引人遐思。

古润才光脚踏上乌黑平整的国道,顿感无比轻松舒畅。他沿路找了条浅水小河,把自行车径直推入河道,仔仔细细洗净车子、鞋子和裤脚上的泥污。推回公路后,又用预备好的破布块擦干车身,这才放下裤腿,整了整衣裳,自觉清爽利落了,才骑上车,欢快地向龙井镇驶去。

龙井镇不大,四周被高耸的山峰团团围住。从高处俯瞰,活像一口炒菜的大铁锅,锅里的“菜”便是镇上的房屋。

与小镇毗邻的木竹镇,隶属邻省,由这条国道贯通。国道如同小镇的命脉,恰似人体经络。数省市的车辆经此进入广东,广东的车辆北上同样必经此地。小镇是这一带的交通枢纽。若非这条国道穿镇而过,人们恐怕根本不知群山之中藏着这么个地方。正是这条国道,给小镇带来了生机与活力。

国道将小镇东西分隔:东南边是医院和乡政府,西南边则是供销社大楼。国道自西向东穿过镇中心,这段长约五百多米的路,便是主街。在街道尚未命名的年代,人们称西头为街口,东头为街尾。

街道中段,另有一条与国道等宽、同样铺着柏油的岔路,恰好将那座三层的“U”形供销社大楼的临街部分半围住。岔路通往龙井中学和龙井中心校,人称中学路。

中学路的前段另有岔道,岔口处是镇文化站。沿土路再往前,便是镇粮仓——专门囤积农民上缴公粮的仓库,正对着龙井中心校。

街口西南侧,有一方长方形水塘,长约百米,宽约五十。塘边稀疏地种着柳树,垂下的枝条倒映水中,平添几分妩媚。

水塘东北角,有一口古井。井口半径约一点五米,厚石板铺面,可容二十人同时洗衣。此井有四大特点:

一是水流大。大得惊人,如小河奔涌,且四季流量恒定,不增不减。充沛的水流自井口溢出,漫过石面流入水塘,又从塘的另一端流入专为它开通的下水渠。活水使塘水清澈洁净。每到傍晚,男中学生便提桶来此洗澡洗衣,甚至跳入塘中游泳。清晨时分,附近的妇女姑娘也来此浣衣洗脸。平日里,过往或赶集的人们,也爱在此洗去脚上泥土、脸上灰尘,甚至掬一口清甜的井水解渴。

二是水清。清得发蓝,清得发亮,清可鉴人,清能见底。

三是水甜。入口清甜爽口,解渴醒神。

四是冬暖夏凉。霜雪寒冬,井水温润如玉;酷暑烈日,井水又变得清凉舒爽。

相传古时有风水大师察看地势,指着此井道:“此乃龙口也。”大师说,井后连绵群山是龙身,井上缓坡小山是龙头,龙口吐水,象征财源滚滚,源远流长。

于是,人们称此井为“龙井”,水塘为“龙井塘”,村落为“龙井村”,如今便成了龙井镇。

古润才抵达街口时已近中午。他将自行车骑到柏油路边专设的保管处。保管人阿梅,是个精明的年轻妇女,比古润才大五岁。初次托管时,她便对这辆自行车赞不绝口,让古润才十分受用。此后一见她,他便想起那句:“你的自行车和你本人一样豁达大方。”

古润才取了油罐,别过阿梅,径直走向供销社大楼的收购部。

赶集的人不多,且多是中年人,看他们手中提的、肩上背的,便知是办事而来,非为闲逛。

收购部位处供销社大楼一楼,正对国道与中学路的岔口。大门内,巨大的弧形落地柜台将大厅一分为二。左侧是间又长又大的仓库,堆满收购来的各色农产品。柜台内有三男两女,神情与冰冷的大理石台面相仿。

古润才进去时,柜台外已无卖油人。他赶紧将胶罐放在台面上,问:“桂油现在啥价了?”

接罐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白净男人,眼皮都没抬,只朝左边墙壁努了努嘴。

柜台后的大片墙壁上,确实悬着一块不易察觉的小黑板。白粉笔写着:桂油 65/斤,茴油 24/斤,樟油 36/斤。

见对方如此倨傲,古润才不再言语,只看着他们慢条斯理地测量茴油浓度,过磅,再将油倒入大胶罐。随后,那人坐回椅中,漫不经心地填好一张印好的检验单,写上浓度、重量、日期,盖上私章,便将单据往柜台一甩,挪动椅子与人闲聊去了。

古润才取了单据,先到一个只管计算金额、签字盖章的中年女工柜台前办手续。接着,又将单据递给另一个同样年纪的女工,她只负责让他签名盖章,然后付钱。

古润才看着女工点钱的白皙小手,心道:“难怪事业单位的人又白又嫩,原来分工是:一个算账的,一个点钱的,剩下三个大男人,就干倒这几斤油的活儿。”

拿到钱,古润才大步流星走出收购部,一刻不愿多留,径直去了文化站。

文化站是古润才在龙井镇最爱去的地方之一。这种痴迷源于他婚前那个模糊的理想:渴望未来能有“大成之器”。他认为“大成之器”首要博学,博学则需饱览群书,而文化站的阅览室正是书源所在。可惜这志向尚在朦胧阶段,就被婚后现实磨蚀殆尽,却养成了他爱看书的习惯,只是涉猎范围不再如初时庞杂,文学书籍成了他婚后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踏进文化站,幽雅的环境与专注的学习氛围立刻吸引了他。看着那些年纪与他相仿的年轻人埋头苦读,多是高中生模样,再想想自己已是孩子爹,而人家还在为理想奋斗,一股卑微感油然而生。

他蹑手蹑脚地从高大的紫荆树旁溜过,生怕惊扰了他们,一转身闪进了书画室。

古润才不懂字画,但书画室是他每次必到之处,只为能偶遇偶像——“龙井三才”之首的可仁。

室内未见三才子,倒有几个中老年人正品评墙上悬挂的三才作品。

一位戴老花镜的老者对一中年人道:“龙井镇三大才子,首推文化站站长,以画见长。其画作严谨细致、厚实灵动,观之常能触动灵魂深处。以诗闻名的中学校长蔡仲,读其诗篇,如黑暗中见光明,失败中觅得成功。社会学者石榴,书法刚健,力透纸背,亦堪称大师。”

中年男子附和道:“他们是龙井镇璀璨的明珠,是全镇人民学习的榜样。”

古润才听了,暗想:看他们打扮,像是政府机关的人?否则哪来这般见解?只是这般夸赞,是否有些过头了?想着,便退出书画室,进了阅览室。

阅览室内已有两少女、两少男、三个中年男子和一老者。古润才的到来并未引人注意。他打量了一下:少男少女像是学生,或许是趁午休来看书;中年人中,两个像是农民,一个拿着新买的刀,一个提着锄头,均衣衫褴褛,沾着泥土;另一个则衣着整洁,脚穿胶底布鞋,一看便是公家人;戴老花镜的老者,或许是退休教师或闲居老人。

阅览室的书不少,沿墙的木书架排满。书“多”在种类而非数量。

古润才退还了上次借的两本书,又挑了一本《文言文赏析》和一本《镜花缘》,拿到登记处。无意间瞥见办公桌角上有本《红楼梦》,伸手去拿,却被登记员一把推开:“这本不能借。”

登记员王修益五十多岁,也是个书迷,与古润才相熟。他摘下眼镜道:“这确实是本好书,可这是人家刚从省城买回来的新书,不外借。”

古润才压低声音笑道:“您还不是自己先‘藏’起来了?先借我看也一样嘛,书主人照样收租金。我尽快还,行不?”

王修益沉默片刻,道:“这本来不合规矩。看你这么喜欢,破例一次。但你得给我保管好!要是破个角,我找你算账,赔钱!”

古润才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连声道:“好!好!您放心!一定保管好!”

王修益见他没带书袋,从抽屉里拿出自己专用的布袋子递过去:“还说保管好?连个袋子都没有。这个先借你,还书时一起还。”

古润才连声道谢,装好书,办好手续,高高兴兴离开了文化站。

镇上还有一处古润才必去之地——卖箩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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