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栖迟的低烧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笼罩着他周身本就冷硬的气场。他依旧沉默地听课、记笔记，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偶尔会抬手按压一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眉心那道细微的褶皱几乎就没松开过。时桉坐在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压抑着的、带着药味的低气压，像一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那把被擦得锃亮的黑伞，依旧安静地躺在时桉的书包里，像一块无法归还的烫手山芋。

后排的低气压区也持续蔓延。张哲成试图用夸张的笑话和动作吸引蒋星瑶注意，换来的只有对方更加冰冷的无视。蒋星瑶仿佛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冰甲，全身心投入书本，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愿施舍给旁边那只抓耳挠腮的“金毛犬”。

物理课的实验分组，成了打破僵局的意外契机。

“自由组合，两人一组，完成电路连接实验！”物理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张哲成眼睛一亮，几乎是跳了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转向蒋星瑶：“星瑶！我们一组吧！我保证……” 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找别人。”蒋星瑶冷冷地打断，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她迅速起身，径直走向了前排另一个成绩优异的女生。那女生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点头答应。

张哲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随即垮了下来，变成了浓重的失落和委屈。他蔫蔫地坐下，像一只被主人彻底抛弃的大型犬。

时桉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他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宋栖迟。按照惯例，宋栖迟这种独行侠，要么独自完成（如果规则允许），要么……成为最后那个没人选的“遗珠”。时桉自己，也常常是被动的等待者。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宋栖迟在蒋星瑶离开后，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主动落在了时桉身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带着病中的倦怠，却清晰地传递出一个意思：**就你了。**

时桉的心猛地一跳。他连忙点头，小声说：“好…好的。” 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迅速收拾好实验器材，搬到两人课桌中间。两张桌子并拢，那道无形的“楚河汉界”第一次被物理意义上打破了。

实验开始。连接电池盒、灯泡、开关、导线……步骤并不复杂，但需要耐心和精准。宋栖迟的状态显然不佳，他拿起一根红色的导线，手指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时桉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沉重。

“那个…导线给我吧。”时桉鼓起勇气，伸出手，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宋栖迟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反对，只是沉默地将导线递了过来。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时桉的手心，带着病中特有的、偏高的温度。那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让时桉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时桉努力集中精神，按照步骤仔细连接。他的动作很稳，带着画画人特有的专注和细致。宋栖迟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似乎在积蓄力气，但偶尔会睁开眼，目光落在时桉忙碌的手指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却没有出声干预。

实验进行得很顺利。当最后一根导线接好，时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合上开关。

“啪嗒。”

暖黄色的灯泡，在宋栖迟深潭般的眼眸注视下，倏然亮起。

柔和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桌面上方一小片区域的阴影，也映亮了时桉眼中那点小小的、完成任务的喜悦。他下意识地弯起嘴角，侧头看向宋栖迟，想分享这一刻的成功。

宋栖迟的目光正从亮起的灯泡移开，落在时桉微微带笑的脸上。那柔和的光晕笼罩着时桉白皙的皮肤和清澈的杏眼，连眼睑下那颗小小的泪痣都显得格外生动。宋栖迟的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病中的倦怠被某种更深的、难以解读的情绪短暂覆盖。他的视线没有立刻移开。

就在这时——

“小心！”

后排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和器材碰撞的脆响！

张哲成在独自手忙脚乱连接他那组复杂的并联电路时，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电池盒！沉重的电池盒翻滚着，直直朝着前排、正对着蒋星瑶后脑勺的方向砸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

蒋星瑶背对着，毫无察觉。

就在电池盒即将砸中她的瞬间，一道身影带着巨大的冲力猛地扑了过来！

是张哲成！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撞开了蒋星瑶的椅子！蒋星瑶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被撞得歪向一边，狼狈地扶住了旁边同学的桌子才没摔倒。

而张哲成自己，却因为巨大的惯性，整个人狠狠撞在了前排时桉和宋栖迟并拢的实验桌上！

“哐当——哗啦！”

一连串刺耳的噪音炸响！

时桉和宋栖迟桌上的实验器材被这股蛮力撞得四散飞溅！灯泡碎裂，导线散乱，开关砸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最致命的是——时桉放在桌角、那本边缘磨毛的速写本，被撞得高高飞起，然后“啪”地一声，重重摔落在宋栖迟脚边的地面上！

更糟的是，速写本在撞击下摊开了！恰好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教室里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吸引。

蒋星瑶惊魂未定地站稳，回头看到一片狼藉，以及狼狈地趴在桌上、手肘被碎灯泡划出一道血痕、正龇牙咧嘴的张哲成，脸上的冰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取代了之前的冰冷。

而风暴的中心，此刻却在宋栖迟脚下。

时桉的脸色在速写本飞出的瞬间就变得惨白如纸！他几乎是扑过去想捡，却已经晚了！

宋栖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弄得眉头紧锁，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落在脚边的本子。目光扫过摊开的页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一页纸上，不再是风景，不再是静物。

铅笔线条细腻而生动，带着一种隐秘的情感张力，勾勒出无数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局部特写。

有搭在书页边缘、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

有微微蹙着眉、专注解题的侧脸轮廓；

有阳光下，额前几缕碎发垂落的弧度；

有在暴雨屋檐下，那只将黑色伞柄强硬塞过来的、骨节清晰的手腕；

甚至……还有刚刚亮起的那盏小灯泡，温暖的黄晕下，一个低头专注连接的模糊身影……

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小心翼翼的观察和无法言说的倾慕。那些沉默半径里被无限放大的细节，此刻**裸地摊开在宋栖迟眼前，暴露在冰冷的地板上，暴露在可能被所有人窥探的空气中！

宋栖迟的目光定格在那画面上，深潭般的眼底掀起了从未有过的剧烈波澜！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层下的暗涌，在他苍白的脸上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凝。他猛地抬眼，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射向僵在原地、面无人色的时桉！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令人窒息的审视和……翻涌的暗流。

时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呼吸，无法动弹。世界只剩下宋栖迟那双仿佛能将他灵魂都看透的眼睛，和地上那本摊开的、昭示着他所有隐秘心事的速写本！

秘密，以最猝不及防、最狼狈不堪的方式，暴露在了他最不想被知道的人面前。

空气里弥漫着碎灯泡的硝烟味、散乱的导线、张哲成的痛呼、蒋星瑶的惊喘，以及……

一场在时桉世界里轰然炸响的、无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