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灭维维站着仰头伸出手掌,彩光从五指的缝隙间落下。三只鸟在他头上纠缠又分开,影子也落进彩光里。
天红手里拿了个本子和笔,它想,虫神创造他时,公平也作不公。没有能比他更奇迹的存在。
“灭灭维维。”
灭灭维维有一段时间没听到用虫族语叫他名字,新奇地转身。
他蹲下来,眉眼弯弯,张开手。天红呆愣了一小会,扑到他的怀里。
它抱怨道:“灭灭维维,你太黏虫了。”
灭灭维维听不懂,笑着蹭蹭它。天红总责怨自己怎么就是个机器虫,为什么是机器虫,为什么就不是有血有肉的虫。
可无论对哪个时间段的灭灭维维来说,机器虫是他的雌父雄父,是他的朋友家虫,是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生物。
灭灭维维其实还是没搞懂记忆对他的影响就这么大么?大脑记忆和身体记忆叫他本能地作出反应。
还有太多事情没搞明白,但不管怎样,接着走下去就好了。
灭灭维维又蹭蹭天红,天红单手抱住他,叽里咕噜地念着:“还是这么瘦,抱着真硌手……会不会是小时候伤了根基……他们说你脑子有病,太迟钝,根本就是乱说!你这不是很敏锐嘛……”
天红和雷欧都爱教他做些手工活,机械的东西拆分再重组,这是教得最多的东西。
天红和灭灭维维基本上不交流,要交流的时候天红就让灭灭维维把自己的意思在本子上画下来。
灭灭维维画得很差,像一堆线条在开会。46389简直佩服天红,能从这东西里看出他的想法。
天红知道灭灭维维每天都在想雷欧,想因狸奇,想观乐山等等。事实上,灭灭维维在想每个和他接触过的虫。
天红知道他有些地方还是变了很多,它心里生出无能为力的悲伤。
分开的这十年里,它从不去想灭灭维维过得开不开心,别虫对他好不好,吃不吃得饱,营养跟不跟得上来……
它只想过,它来不及接住他掉的每一滴眼泪……尽管灭灭维维不会哭。
天红只能故作开心,洒脱地想,这样很好,终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的地方了……他现在活泼了一些,至少不会再比下在山中的大雪更沉寂静默了。
灭灭维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高山草原,一天到晚基本上不在家,带着三只鸟到处乱跑。
他循着记忆跑到林子尽头的悬崖上,这里一片空旷,脚下是细软的草,崖坡下,又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
纵穿草原的米食鹊河流更加宽广,颜色也从几近透明的蓝变成更深的蓝绿色。
天空乌云盖顶,更远处的高山上,整座山的水汽都被吸着往天里飘去。
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灭灭维维脸上的头发全被吹起来,他努力地抱着三只抵抗不了大风的鸟。
他浑身的色彩很浅,却是这乌色暗淡天光下最亮眼的生物。
风吹得他心底畅快,在心里高兴愉悦地大声说:
[46389,米食鹊大江会从天上流下来!]
[嘿嘿嘿,好奇怪呀,莫名的好开心,这难道就是为什么人类喜欢极端天气的原因吗!]
最后雨降了下来,不是暴雨,而是密密麻麻的绵绵细雨。回家的路上,46389嚷嚷着雨还搞诈骗。
天红看了灭灭维维的画,淡淡地说:“米食鹊大江第一次流得这么温柔。不能因为它温柔就说它不是米食鹊。”
灭灭维维听了也白听,看它正经的样子,估摸它在安慰他。歪头想了会,头凑近天红,看它在和谁聊天。
新历2007/7/2 下午6:47
“您好,相乡刑警,他叫灭维。”
之前天红给了灭灭维维一本相册,每张照片上都标注了名字。灭灭维维有时候发呆走神,不自觉地把相册上的名字抄了几遍。
他还记得相乡的长相,这两个字他也写了好几百遍,虽然不认识这两个虫族文字,但记得住它们的样子。
他明白天红是在和那天那个警官聊天,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少了两个字?灭灭维维这么想着,指了指“灭维”两个字。
天红抬头和他对视,嘴又变成一条线,不情愿地点点头。
新历2007/7/2 下午6:52
“好吧,他叫灭灭维维。”
灭灭维维这下看明白了,天红是在给那个警官介绍自己。他拿着小本子,想了一会,翻开,指着雷欧两个字给它看。
天红这下连眼睛也眯成一条线了,磨磨蹭蹭地重新打字。
新历2007/7/2 下午6:59
“灭灭维维·雷雷。”
灭灭维维看着这熟悉的三个字,满意地点点头。毕竟被叫了这么多年的雷雷,还是这样看着舒服。
07年10月2号这天,天红做了一个大蛋糕,灭灭维维和46389都在惊呼,他竟然有生日这回事。
它们在河边举行他的生日会。乌鸦带来了它的同伴,鹦鹉哼着跑调的生日快乐歌,玉带海雕一如既往地挨在他身边。
[我算是看出来了,它们都违背了自己的天性来爱你。天红不用说,都生出自我意识了。乌鸦这个群居动物,天天单个跑来找你玩。]
[鹦鹉、鹦鹉黏人很正常,玉带海雕硬熬发情期也要陪在你身边!]
[……有时间带它们去做绝育吧,别熬坏身体。]
灭灭维维愧疚不已,他竟然只顾着玩,一点都不关心他的小伙伴。
临近傍晚,大客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十年过去,大客它们依旧没什么变化。
大客对天红和灭灭维维都很重要,这一种群影响了他们的观念。
天红认为自己是灭灭维维的雌父而非雄父,除开存在生物之间的印随效应外,还有异兽是母系氏族这一点。
在这颗星球上来回迁徙的大客群或是说所有异兽,都是母系氏族。大客是为数不多能理解死亡的生物,它们会为死去的同胞感到痛苦,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一颗虫蛋的生命。
天红不知道灭灭维维是来自异世的人,它以为他这么异于常虫,是因为他的一切意识想法都是受他身边的异兽影响。
灭灭维维就没有受到记忆的影响吗?46389不可置否。
蛋糕其实不算大,毕竟只有灭灭维维吃。简单的生日会结束后,它们顺着河道走,浅浅的只到脚踝的水,今晚流得格外激烈。
天红和灭灭维维坐在大客的背上,它们沿着河道往下走,前往过夜的地方。
天红带着压缩行李包,准备和它们一起过夜。今夜过后,大客将再次前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灭灭维维躺在幼崽大客的身边,它的长鼻圈住灭灭维维。天红给他和三只鸟盖好毛毯,安静地注视他的面容。
蝉是短命种,最多活十七年。而现在的蝉类虫族经过数万亿年的进化筛选,不用再担心寿命。
但他们会以十七年为一次生命的蜕变,为身体注入新的生机。
灭灭维维侧躺,抱着三只挤在一起的鸟。毛毯抖落,得到强化的虫翅颤颤巍巍地张开。
湖绿色的前翅轻薄如纱,呈透明状,间有金色的脉络,如同金丝。后翅有淡淡的乳白色,如同用水稀释过的牛乳。
薄薄的一层虫翅,比钢铁还要坚硬,这就是白斑雪蝉种雄虫演化出保护自我的身体特征。
天红明白,灭灭维维可以保护自己了。
08年的10月2日,灭灭维维维修、机械造物的技艺更加成熟,同时天红也在教他学习一些虫族语。
他慢慢地弄明白了当年的一些事情,因为他现在听得懂一点点虫族语,从天红解释的话中凑出只言片语的事实。
本子已经用了好几个,里面全是他的涂鸦,正经的语言文字只有雷欧他们的名字。
傍晚天将黑,天红把新做出来的环保篝火堆放在别墅外的草原上。
大客对于火,敬畏中掩不住害怕。它们想要远离,却担忧着靠近篝火的灭灭维维。它们绕着灭灭维维转圈,渐渐地形成两个圈。
灭灭维维打开本子,撕下一页一页的纸张,送进火里。纸张烧尽后的黑色灰烬翩翩旋转,像被吸走的水汽一样被吸上半空中。
十月的爱侬山脉,天气凉爽,傍晚刮了一场大风。
大风刮走剩下的纸张,纸没有飞远,围着灭灭维维绕圈。他的围巾尾掉在身后,荡起波浪的弧度。
灭灭维维仰头,一手放在额前挡风,微卷的枯草色头发乱飞。
“篝火的火焰虚掷上升,火的灵魂升入天际。”
不知道是天红还是46389在说话,另一只手松开,紧紧捏住的几张纸飘散。
天红怔愣,它从万纸翩飞的错位中,发现广阔天地内,自然万物都在启示他。
“……灭灭维维……我以前总觉得,你听不懂学不会语言文字,无法理解这些事情和情感,永远在思考或发呆,两点一线,这对你似乎不太公平。”
“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走进这个社会,可是……当你明白这个秋冬天意味着什么,我们也会开心地欢迎你……”
“欢迎你,来到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半空中的飞行相机定格这一幕。灭灭维维尚且还不能听懂这些话,他低头,天红仰头。
幼崽大客伸出长鼻,在他的脸侧,轻轻刮蹭两下。天红弯眼歪头,灭灭维维也跟着歪头。
它想它该放手了。
新历2009年,社会已经趋于稳定,他们的生活没有改变。
别墅里只有中年款衣服,灭灭维维穿了件长袖外套和大花裤衩,脚上拖着紫红紫红的凉拖。
天红用林子里的红浆果榨成汁,掺水冻成冰棒。他嘴里叼着冰棒,晃晃悠悠地走下楼。
机器轰鸣一声,白光一闪,灭灭维维消失在楼梯上。
天红在楼下启动了迁跃机。
*
直到回溯结束,灭灭维维的心率依旧很平缓。他还是没有醒来。
所有认识的他虫都在观察室内外等着,可他没有醒来。
谁都没有说话,也没必要说话。这种结果本来就是有可能的,灭灭维维这种没什么追求执念的虫,醒不过来也很正常。
12年临近大平日的一个晚上,在非线性的时间线中到处跳跃的灭灭维维,他的神思终于回到身体。
生命体征监测仪滴滴作响,体温、脉搏、呼吸等生命体征开始回复到正常值,手指蜷缩,眼球在眼皮下滚动。
[灭灭维维!]
他睁开眼。
监测器自动发送消息:“421号病床病患苏醒,医师就位,医师就位。”
灯被打开,灭灭维维闭眼,眼球乱动,适应后又睁开眼。
刚苏醒,灭灭维维的意识还有点昏昏沉沉,不太清醒。他休养了几天,身体大体上调整过来了。
灭灭维维坐在床边,望着窗子外的大树。
[欢迎你又来到这个世界!]
“灭灭维维!”
和46389放礼炮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文瑞恩兄弟和南卡罗宾夕的叫唤。
灭灭维维扶着床靠手站起来,文瑞恩和涞浦卡冲上去扶住他。他转身看见南卡罗宾夕竟然是站着的。
涞浦卡带着哭腔,呜咽地开口:“呜呜呜,我们还以为你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呜呜……”
“再过两天就是大平日,到了大平日你就睡三年了……呜呜……”
文瑞恩眼眶一红,哽着脖子不让泪流下来。
“我们都上高中了,你都错过我们初中毕业典礼了……”
这些天,46389把翻译器找了回来,他又能听懂这些家伙在说什么了。
不过身体还是太虚弱,靠他们扶着两条腿都在打颤,嘴巴更是张不开。
南卡罗宾夕和灭灭维维对视,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忸怩地搓着衣袖。
灭灭维维消瘦了很多,脸颊上的肉几乎没有。按理说他这张酷帅的脸上没有肉,应该会更加锋利,但并没有变成这样。
“灭灭维维,你过得好苦啊呜呜呜……你干嘛一直盯着那家伙看啊!”
他是懵懂的、虚弱的,也是平和的、好奇的。南卡罗宾夕脸突然爆红,他不敢说自己买了很多灭灭维维的周边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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