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缭绕的和室中央，梨花木的案台前，男人披着神色浴衣，摁在茶杯上的手是与月光相仿的颜色，微微凸着青筋，像是白玉碎裂的缝隙。

米达伦垂下眼眸，看向跪伏在面前的松山信一郎，低声道：“他画好了？”

松山信一郎闻言，展开手里的画卷，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呈现在米达伦面前。

画卷上是极为熟悉的面容。

身穿军装的少年立于猩红的血泊之中，一手执刀，另一只手却拿着一颗鲜红欲滴的苹果，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米达伦放下茶杯，离开案台上前走去，举高临下地看着这副画，目光似与画中的少年对视，神色如坠入冰窟般寒冷。

米达伦冷笑道：“他最害怕的，果然还是你。”

米达伦用指尖轻触画卷，尚未干涸的颜料沾染在指腹，他将那一抹红色涂抹在少年的面颊上，让他看起来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他在什么地方？”米达伦问。

“酒店里，”松山信一郎回答，“即使是神，与恶鬼搏斗也没有那么轻松。”

“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告诉手下的人，最近别去酒店附近打扰他。”米达伦的视线从画上移开，缓缓走向屋外，木制走廊外就是藏在黑夜里的庭院，名为“惊鹿”的竹筒敲打出颇具禅意的声音。

“大人，”松山信一郎看向他纤细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想杀了他么？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

停顿了好一会儿，松山信一郎也没把那个词说出来。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对他这么‘温柔’？”米达伦很快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松山信一郎点头，试探着说：“我以为您非常恨他。”

“我确实恨他，”米达伦没有否认这一点，却补充道，“但我依然爱他，这是博士在创造我们的时候就设定好的程序，我没有改变它的能力。”

松山信一郎试图理解他的话，却仍旧是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

“我，加百列以及乌列尔，源代码里都有两条不可更改的指令，一是永远爱Elohim，二是杀死Elohim，”米达伦解释道，“因为杀死他也是他自己本人的意愿，所以第二条从某种程度上来也是第一条的体现，如果我的憎恨能达到第二点的要求，这种情绪从本质上来说与第一点也是相符合的。”

松山信一郎低头沉默，似乎还在思考。

“你也可以理解成，只要我的目的是让他死，恨他也能是爱他的一种体现。”

松山信一郎终于抬起头，却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米迦勒呢？他的源代码难道不是这两条吗？”

米达伦目光一沉，回答：“不是，他的第二条指令不是杀死Elohim，而是永远保护他。”

“为什么？”松山信一郎疑惑道。

“这是他自己更改的，”米达伦眉头拧起，“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就连博士也没能弄清楚……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后来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松山信一郎没有抑制住好奇心，不知好歹地脱口而出，他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这位大人从来不肯轻易提起以前的事，特别是与他口中的“博士”相关的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米达伦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生气。

“他杀了所有人，”米达伦用极轻极缓的声音说，“所有要置Elohim于死地的人。”

东京，某家酒店的房间里，宽大的床上躺着两名少年。

陈倦双眼紧闭，嘴唇干燥苍白，额角不断淌下汗水，似乎陷入难以醒来的梦魇中。

自从那幅画被取走之后陈倦就一直是这个状态，许嘉上原本想把那个日本男人抓来揍一顿，却始终找不到那人的踪影，更何况他现在根本不敢离开陈倦身边。

许嘉上将陈倦搂入怀中，温暖着对方过于冰凉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盘算着什么，手指在陈倦背后轻轻擦过。

“晓梦，”他忽然轻唤道，“你一直在这里吧。”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形矮小的女孩就出现在床边，背对着光的长发像是镀了一层边似的，有些不真切的朦胧。

她伸出手，在陈倦额头上碰了碰。

“别担心，”加百列说，“我只是把记忆还给了他而已。”

“你还活着吗？”许嘉上问。

“已经死了，”加百列回答得很果断，“你看见的我只是寄生在哥哥身上的一段意识，当然，我也留了一部分意识在你身上，你都看见了吧，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许嘉上将下巴放在陈倦的肩膀上，闭上眼睛，疲惫地说：“所以，我的名字是米迦勒？”

“那只是你过去的名字，”加百列温柔地拂过他的头发，“你是晚晚的哥哥，也是我哥哥的恋人。”

“你能告诉我全部吗？”许嘉上询问，“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加百列指尖一顿，神情有些沮丧：“你会难过的。”

“那就说简单点。”许嘉上盯着她的眼睛。

加百列侧坐在了床上，凝望着相拥的两名少年，小腿轻轻地晃动着，酝酿着如何开口。

“你知道你的由来吧？和我们一样，你也是博士创造出来的天使，但是和我们不同的是，博士在创造你的时候为你加载了只针对哥哥一个人的感情模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之有了那种东西，你对哥哥的爱比我们都要强烈，或许是这个原因你的情绪一直都不稳定，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你是残次品。”

加百列顿了顿，又说：“可是哥哥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你和我们一样完美……甚至比我们更加完美，因为你的力量比我们都要强大，他虽然不善于表达，但是对你一直都很特别，就因为你说过一句喜欢他的头发，从此以后他连头发都舍不得剪。”

所以几千年前的陈倦才是长头发？

许嘉上心底生出异样的情绪，五味陈杂道：“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因为你被格式化了很多次，”加百列说，“我没有办法保存住你所有的记忆，你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我通过哥哥的记忆和我自己的记忆推导出来的，一部分也许和现实有些出入，所以谁也不知道你那个时候究竟有什么样的想法，但是有一件事很我们都很清楚，你用某种方法修改了杀死哥哥的底层命令，把所有人都变成了你的敌人。”

“敌人？”许嘉上有些难以置信，“所有人？”

加百列小心翼翼道：“是的……所有人，包括哥哥本人的愿望都是杀死他自己，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支持你的想法，所以你就把他们都杀了，如果不是哥哥出手，我们恐怕也会死在你手中。”

许嘉上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地加重了拥着陈倦的力度。

“约书亚……乔恩，”许嘉上呢喃道，“他是叫这个名字么？博士……”

“是的。”加百列点头。

“我杀了他。”许嘉上想起美术馆里的那副画像，那个心脏里生出藤蔓的男人原来就是自己杀死的。

“他当时已经感染了病毒，活不了多久了，”加百列试图安慰他，“事实上，即使你不杀那些人，他们最终还是都会死的，这是已经注定了的命运……还有一件事需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与哥哥的那场战斗，哥哥早在几千年就该湮灭了，是你消耗了他大部分力量，迫使他陷入沉眠。”

随即，加百列又说道：“所以我一直认为，你是唯一能够打破命运的人，也就是唯一能够杀死哥哥的人。”

双方都沉默了很久，房间里只有陈倦粗重的呼吸声。

“陈倦知道么？”许嘉上问。

“之前还不知道，甚至连你是米迦勒都不知道，”加百列说，“但是他醒过来以后就会什么都想起来的。”

“我想再看看他，”许嘉上哑声道，“梦里的他。”

“那就去梦里见他吧，”加百列温柔道，“我的力量还能送给你这最后一个礼物。”

“然后你就要死了吗？”

“我已经死了，”加百列再一次强调，“没必要为我难过，如果你觉得愧疚，那就多带晚晚去佛罗伦萨的庄园看看……晚晚她还活着吧？”

“还活着。”许嘉上点头。

“那我就放心啦，”加百列笑了笑，意味不明道，“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毕竟你比我们都爱他。”

许嘉上还没来得及体会这句话里的意思，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朝他袭来，再次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那座破败的城市里，研究院前的卫兵正在向他行礼。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熟悉的军装，似乎还没能习惯过于长的头发，脖子有些痒。

刚走进大厅，不及他身高一半的女孩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用细细的哭腔喊着“哥哥”。

加百列的模样和她记忆里的晓梦长相有些差别，大致上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但是，她为什么要叫自己“哥哥”？

在加百列的牵引下，他走进电梯，面对着那面光洁的镜子，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现在的模样，完全就是陈倦本来的面貌，也就是《圣经》里的Elohim，人们常说的神明。

米迦勒与Elohim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他要扮演神明是非常容易的，如果许嘉上现在所经历的并不是陈倦的记忆，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故意假扮成了Elohim的样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哥哥，”加百列紧他的手，焦急又胆怯地问道，“博士他会死吗？”

许嘉上看着小姑娘的脸，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有人想要杀了博士？”他试探着问。

加百列愣了愣，回答：“没有人可以杀他，那间房子的门只有你才有权限打开，因为他感染了病毒……你忘记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回来了！

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理由大家都不会原谅我这只可恶的鸽子，所以在此奉上小皮鞭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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