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五岁的女储君

离国四年,十月初一。

震天的喧嚣撞在朱红宫墙上,又被重重地弹回来,塞满了离国王都的每一寸空隙。礼炮沉闷的轰鸣仿佛大地深处滚过的惊雷,每一声都震得人脚底发麻。彩绸扎成的巨大花球悬在城门和望楼的飞檐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泼洒下浓烈到近乎甜腻的香气。丝竹管弦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悠扬尖锐,时而被一阵更凶猛的欢呼彻底淹没。

我,离若清,虽然不过十五岁的芳龄,却成为了离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储君,此时的我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裙裫,像个寻常的市井少女站在街上,拿着只遮住上半张脸的素白面具扣在脸上,鼻尖还萦绕着新桐木那点生涩微苦的气息。

宫墙的阴影冰冷坚硬地贴在后背,隔绝了身后那片属于储君的、金碧辉煌的喧嚣。母后亲手为我簪上九凤衔珠步摇时温热的指尖触感,父皇宣读诏书时那浑厚、威严、又带着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群臣山呼“千岁”时整齐划一地拜伏下去的身影……这些画面在眼前晃动,却又被面具边缘那点粗糙的木刺刮得模糊起来。

我吸了一口宫墙外混杂着尘土、汗味和廉价香粉的空气,抬步,汇入御街两侧汹涌的人潮。

起初,一切都如想象。一张张被节庆烧得通红的面孔,在眼前晃动。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只为看一眼皇城方向腾起的绚丽烟花。“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的呼喊此起彼伏,饱胀着一种近乎盲目的欢腾。

“嘿,瞧见没?刚过去的车队!那金顶的马车!”一个满脸油光的汉子兴奋地指着远处,“是公主……不,是储君殿下的仪仗吧?”

“那可不!托陛下和娘娘的洪福,今年田租减了足足三成!我家那小子前些日子得了急症,官办的惠民药局愣是没要一个铜板就给治好了!”旁边一个老者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声音嘶哑却响亮,“好日子!真是好日子啊!”

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几乎要爬上我面具下的唇角。这便是离国的根基,父皇母后日夜操劳,所求的不正是这沉甸甸的民心么?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拂过粗糙的衣料,仿佛能触到下面储君礼服上繁复的金线刺绣。这赞誉,似乎也有一份是属于我的荣光。

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我沿着人潮的边缘,拐进一条稍窄些的横街。这里的喧闹被两侧高耸的店铺夹住,显得有些沉闷。

就在街角一个卖劣质糖人的小摊旁,几个穿着还算体面、却透着一股子痞气的青年男人围在一起,声音不大,却像几块肮脏的石头,突兀地砸进这嘈杂却还算和谐的背景音里。

“啧,储君?哈!”一个穿着宝蓝绸衫、腰带松松垮垮系得毫无章法的男人嗤笑出声,声音尖利得刺耳。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旁边同伴的脸上,“女人?呵,离国祖制何在?牝鸡司晨,家门不宁!陛下和娘娘怕不是老糊涂了?”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那轻飘飘的“牝鸡司晨”四个字,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瞬间穿透了面具,狠狠扎进耳膜深处。指尖猛地收拢,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锐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骤然升起的、被寒冰包裹的灼烧感。

另一个身材矮壮,脸膛通红的男人灌了一大口粗瓷碗里的浊酒,嘿嘿怪笑起来,声音油腻得令人作呕:“女人嘛,就该安安分分待在后院生儿子!当储君?滑天下之大稽!要我说,”他猥琐地挤挤眼,目光扫过同伴,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稠,“咱们哥儿几个,谁有本事去弄个驸马当当?把那小娘皮弄到手,到时候这离国江山,不就顺顺当当……嗯?”他拖长了调子,剩下的话被一阵心照不宣的、下流的哄笑声淹没。

那笑声如同无数只肮脏的手,撕扯着我的耳膜,更撕扯着我身上这件象征储君身份的、无形的华服。父皇深夜批阅奏章时疲惫的侧影,母后在宗庙为我祈福时虔诚而忧虑的眉眼,朝堂上那些老臣拂袖而去时鄙夷的眼神……无数画面在脑中轰然炸开,又被一股冰冷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淹没。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腰间那柄父皇所赐的、作为储君信物之一、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的佩剑“承影”,在这一刻发出了龙吟般的清啸!剑鞘与剑身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嘶鸣!

那矮壮男人脸上油腻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凝固。

剑光!一道纯粹、冰冷、迅疾到超越了视觉捕捉极限的弧光,在喧闹的街角倏然亮起,又瞬间熄灭。快得如同错觉,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灼热的残痕。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嘈杂的市声、远处礼炮的闷响、丝竹的呜咽……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就是我手中这把利剑切开他皮肉的清脆声。

县令惊堂木拍在油腻腻的公案上,震得案头笔架一阵乱晃。他五十上下,保养得宜的白胖脸上此刻涨得通红,细小的眼睛因愤怒而眯起,死死盯着堂下戴着素白面具、一身粗布却难掩挺拔身姿的我。他身后,“明镜高悬”的匾额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得发暗。

“大胆狂徒!”他声音尖利,带着被冒犯的官威,“举国同庆,皇恩浩荡之日,竟敢当街行凶,戕害人命!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天理?说!为何杀人!”

木栅栏的冰冷和狱卒的唾骂仿佛还黏在皮肤上,但此刻,胸腔里翻涌的已不是冲动,而是淬了冰的寒意。隔着面具,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公堂的嘈杂,不高,却像一把薄刃,直指核心:“大人既问缘由,敢问大人如何看待死者所言?”

我顿了顿,将那句污秽不堪的诅咒一字不差复述出来:“‘咱们哥儿几个,谁有本事去当驸马,把那小娘皮弄到手,接管离国江山’——大人以为,此等狂悖犯上、觊觎神器、侮辱储君之言,该当何罪?”

公堂内外瞬间死寂。衙役们握着水火棍的手紧了紧,眼神飘忽。旁观的百姓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县令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又猛地涌上,成了猪肝色。他眼珠慌乱地转动,肥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勉强挤出声音:“这……这……言语无状,自然该罚!然……然则,圣人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愚钝,自有其……其发表见解之权!即便言语失当,自有律法裁定其罪,岂容你动用私刑,滥杀无辜?此乃大罪!大罪!”他越说越快,仿佛找到了立足点,惊堂木又重重一拍,试图盖过自己声音里的心虚。

面具下,我的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一个“发表见解之权”!好一个“自有律法裁定”!这冠冕堂皇之下,是骨子里对储君之位归属的不服,是对那“牝鸡司晨”偏见的默认。这县令,不过是这离国上下无数个无声“不服”的缩影。

就在这压抑的死寂几乎凝固时,公堂外猛地爆发一阵凄厉的哭嚎,夹杂着混乱的推搡和衙役的呵斥。

“青天大老爷!求您做主啊!我女儿……我女儿要被她男人活活打死了啊!”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在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家人搀扶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公堂。他们中间架着一个女人,不,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人形。她披头散发,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青紫交加的伤痕,有些皮肉翻卷,渗着暗红的血水。她的脸肿得看不清五官,一只眼睛只剩一条淤黑的缝隙,另一只勉强睁开,瞳孔涣散,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