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浪客剑心2

光猜没用,安卡避过志里耳目,径直找了上去。

离天黑还早,三堇正在逼仄而明亮的阁楼一角,褪下袖子,对着木盆鞠水洗漱,已是准备睡觉了。

他露出的臂膀上有久伤未蜕的疤痕,颈上一线亮银。地方狭小,堆满不知如何得来也再不会有人用的杂物,他把水盆往窗根一推,只消往后倒便躺在了榻榻米上,一道清凌的蓝光随之折在棚上。

安卡盯着他锁骨间的蓝石。

那桶红酒埋下不久,迪卢木多就消散了,直到神社坍塌腐朽,格兰也没有挖出它。

躺着的三堇仰头,用眼角瞥着安卡:“有什么事吗?”

安卡上前拿过蓝石细看。

“没了。”

三堇懒散歪头,看着它可怖的半毁的脸,不明所以。

“迪卢木多用刻了卢恩文字在上面,没了。”

“迪卢木多……”

三堇撑起身子,从杂物缝隙中抽出一支细长的烟斗,里面有半下烟末,他四处扫视寻找火柴。

“我认识?”

见他点烟,手衔烟枪,悠游熟稔地吐出薄烟,安卡不禁狐疑:“我是谁?”

“你问我?”

“你认为我是谁。”

“穿越者。”

“还有呢?”

“毁容的穿越者。”

“……”

安卡扯了扯自己的制服,想着等会儿把它换下来,又抬头问道。

“你手上还有银链吗?”

三堇磕了磕烟斗,若有所思地垂眼。

半晌,忽然翻转烟斗,轻轻点在它脑袋上。

“安卡?”

三堇刚在门外看见它,就纳闷为什么有不在世界进程的穿越者出现,如果是他投放在外的银链里的安卡,那就解释得通了。

银链上加诸的规则让它具有某种随机性,能够创造未知的因果。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修成人形?”

“……”

身体明明是他给的。

安卡拂开额头上温热的烟袋。

“你叫什么名字?”

“三堇业,按线性顺序随便取的。”

理论上神只有一位,虽然可存在于各个世界不同维度不同时间,记忆应该是不会缺失的。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自称三堇业的,根本就没有经历过迪卢木多那个世界,没有形成过格兰的记忆。

“你神堕了?”

“嗯。”

“怎么做到的?”

“上个世界的事了。”

见他披上衣服,不紧不慢地整理,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安卡也不便追问。

“到……什么地步了?”

“神格没了。神力可能还剩点。”

“那你现在呢?”

“等死。”

三堇见它愁得脸皱成一团,伸手握着它细幼的肩膀,把人拖到跟前。

“还想问你怎么修成人形的?”

被他半抱在身前细细打量,眼前是他散发着皂荚气味的纷乱长发,安卡浑身僵硬。

“你真不知道?”

三堇重又躺下,手臂还搭在安卡背上,像最初他没有成神、它也没有智慧那时一样,一下下顺着它的背。

浸润淫雨的木屋的霉味儿和旧物的灰味儿,以及仿佛睡神睫影般的暧暧天光令人安心。安卡放松下来,窝在他身边。身下是冰凉的榻榻米,他的湿发在散发潮气。

“如果我不参与到这些世界里来,我对宇宙进程和事物全景的知晓和把握是绝对的,而我参与进来了,那么它就会随着我的行动时时更新。”

他做出行动,就能知晓变化,因为神即宇宙。然而……

三堇抬手按在安卡头上,揉在它皱起的眉间,恝然笑道:

“我神堕了,了解到的宇宙进程就停留在神堕那一刻。我不再是宇宙,宇宙甚至不对我敞开分毫,后续我做出的一切行为对世界和宇宙的影响,我没法知道。”

安卡深深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他怀里。

它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的时刻,理智上接受这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神陨终将成为必然,感情上却无论如何都对这个状况不明白,时时刻刻都为此感到难过和不可思议。

它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跟格兰相处时的那种违和感。

眼前的才更像是那个一手扶助它长大的它的造物主。

那时它说格兰变了,确实是这样,但并不是变得心慈手软了,一点都不,他只是规矩了。

如果打从心底漠视一切,守不守规矩对全能的存在来说就不过是个心情问题,而他的心情从未受过搅扰。

他保下了迪卢木多不假,却没有制止黑泥从未远川蔓延至冬木全市。

更有甚者,他知道会发生什么,安卡会做什么,一早就给了远坂预言,推波助澜了吉尔伽美什的死,这都根据他的好恶兴致,随心随性而为。

就像他告诉安卡的,只要不污了自己的灵魂,把世界、凡人或者因果践踏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如果安卡的所见所感没错,的确同时存在格兰和三堇这样一善一恶的对照组,格兰会是恶的那个。

而三堇从二宫业时期开始神堕,一以贯之的被削弱,格兰则一如既往始终不变地悍然强大,恒定漠然。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现实同时经历,重叠存在,就像毒气箱里同时叠加着生与死两种状态的薛定谔的猫。

让这种生与死的分歧落实,则需要一个观测者。

安卡就是那个打开毒气箱的观测者。

而三堇看样子对此是没有意识的,那么格兰……

是不是格兰做的,他又是否知情,它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也不想了。它喜欢这个三堇业,喜欢他温暖的人类身体。

“你在哭么,不要用我接鼻涕。”

“我没有。”

三堇睁眼,又合上。

“是房顶漏水了。”

安卡被他卷在腋下,一同翻到了旁边。

“睡醒再修。”

睡到傍晚,三堇饿醒了。

下楼对付了点吃的,在志里的唠叨声中拿了修补工具,爬上屋顶。

安卡郁闷地窝在留有他余温的榻榻米上,就听上面一阵敲敲打打,突然停了。

“安小狗。”

他推开天窗,抖落一地灰尘。

“上来!”

无声反抗了三十秒,安卡从窗口爬上去。

正见一轮不刺眼的柔软圆日悬挂天边,黄澄澄的,像一汪熟油,金红的云霞在远处徒劳地缭绕,挽留不住它下坠的趋势。

“人要是真的好好做过人,应该是不会想当神的。”

三堇坐在屋脊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那轮落日。

“我或许是没怎么当过人,才毫不犹豫地当了神。”

安卡挪了修补工具,在他身旁坐下。

很难不联想到他为人时的经历。它无端又是痛惋,又是惆怅。

“不过比起那还要糟糕的是当了神又变回人。”

他轻笑:“太阳落下,天也终会亮。不是这个金红大火球,也许会变成一个更美丽的蓝色太阳。”

“那天和海是不是就变成金红了?”安卡想象了一下觉得不喜欢。“这个太阳不落就好了。”

“提到迪卢木多……”

安卡睁大眼睛看向他。

“我们演过他的戏,记得吗?”

安卡泄气,根据他的话回想了起来。

“那年学园祭改编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剧目最初就取材自迪卢木多和主君之女的私奔故事。想来,都是缘分呢。”

三堇目光放弃那轮即将隐没的太阳,转而落在平日灰扑扑,此时披上一层温馨梦幻光芒的城市上。

不情愿地挤在一起的参差房屋,在这短暂的时刻也变得亲密和气了起来。

“对了,你和这个世界的因果见过了?”

“不知道。”

“怎么就不知道。”

“不是神,没法感知神念呀。”

金红的太阳,状似万劫不复地坠下山巅。

失去色彩的天微微亮着。

安卡一大早就不知做什么去了。

昨天修房顶时望见一处好风景的街道,三堇便把摊位挪到了这儿。

顶着死晒的日头耗到中午,打盹醒了,他在街对面看到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昨天同在屋檐下躲雨的孩子。

“喂。”

他不回头。

“宗次郎。”

宗次郎回头了。

见是他,偏开视线,终究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收留我的客店老板是濑田米屋的常客。”

三堇从木箱翻出药和布,揪过他破烂的袖口,自顾自给他包扎了胳膊的伤口,让他转身,给他后背崭新的鞭痕上了药。

“受伤的地方不好处理就来找我,别害羞。”

“为什么帮我?”

处理伤痕的疼痛让宗次郎嘴角习惯性地上翘,尽管他心中毫无笑意。

“你说我弱小……”

“原谅我昨天困蒙了,着急回去睡觉,话没说全。”

三堇把药品塞回去,留下一小瓶敷外伤的药油塞进他口袋。

“对于濑田他们,你是弱小。但濑田家不过是诺大京都的一户人家;京都不过是苍茫世界的一隅之地;他们奉行的弱肉强食的规则,也不过是规则的一种。世间并没有唯一的准则。”

“你的准则就和他们不一样是么。”

三堇点头。

“那世上究竟有多少种准则呢?”

他想了想。

“有多少种蝴蝶,就有多少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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