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是同窗共闯江湖。
在村里,是私奔不打招呼。
纯子父母亲家去追,没找到人,都上门来闹过。
鉴于三堇跟那个拐走女儿的狂徒没有血缘,他们之前还都向三堇求过药,未来也难保无病无灾,就没有太闹。口头暂且断绝了来往。
冬日终寒,今年的冷还要格外有穿透力些。
三堇睡醒。耳边响着炭火噼啪声和规律的窸窣声。
火炉边的坐垫上,志里在用干草编蟋蟀,她腿上的安卡一身草屑。
安卡变回狗之后太过舒适自在,不想做回人了。
三堇跟志里说她在庆典当天和失散的亲生父母团聚了。她一家急于西行,没来得及和志里道别。
过几天三堇捡回来条不大的黑狗,不知为何取了个安卡的洋名。过个庆典,孩子们一夕都走了,志里对这小狗加倍怜爱,它的饭单做,冬天清闲,时时抱在怀里。
安卡……只好享受。
“真早。”
天刚亮,亮得暧昧不透彻。
“人老了觉少。”
“要是能把我的睡眠分给你就好了。”
“人生最后几年全睡过去?”
三堇支起身子,伸手摘下志里头发上挂着的草片。
“你这个岁数,本不应跟我在这蹉跎时光。”
她看着纯子,像看着一簇春风向阳的花,而自己不知可以绽放就萎落了。
衰退了生命的激情,失去了探索的热望。注定是生活来找她,而不是她去寻找生活。这世上没有一个位置是为她而留的。最好就是做个静静的旁观者,用自己的反例偶尔给人提个醒。
“但你在我才能忍受人生。”
志里笑了出来,甩下半成的草编。
“都诌出些什么话来哄人!”
颠颤中安卡睁开眼睛,望了望窗外筛面粉一样细绒的雪,扭着屁股走到三堇怀里,团团趴下。
“你说宗次郎他那相貌和天资,亲生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
志里捡起那草蟋蟀,扯了,慢慢拆成草条。
“那孩子临走前跟你说了什么?他似乎对你……”
“不了解而产生的迷恋。”三堇拨弄着安卡的小黑耳朵。“并非假意,也离真情尚远。”
安卡抬了抬眼,尽管不耐烦,还是任其揉搓。
“少年人的迷恋不是真情,难道老年人的才是吗?”
“也许是呢。”
“也许吧……”
老了的自己,不像人说的,是过去自己的一抹残灰。如今的自己透彻、知命。他人称之为青春的时光,对志里来说才是虚影。
“要不要做点什么?”三堇忽问。
“就咱俩了,折腾什么。”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么待着。”
志里拆完了也没有再编,出神地望着窗外稀薄的雪幕。琢磨着等会儿检查鸡圈是否围得严实,让冷风灌进去可糟了。
“倒是你,趁没老,不出去走走吗?”
“对我来说,将一棵草连根拔起,跟砍掉一个人的头差不多。我陷身人间,以采药为生,不做杀手,只因比起人世,我更想待在深山。”
“有你杀人如割草在先,现在听这话我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距离那事隔了六七年才初次谈起。
“从你倒在我后院门前,我就知道你的来历不简单,即使你看起来人随和没脾气。不过看到你那样杀人,我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为山贼?”
“那群败类死不足惜。而你,我想象不到是经历了什么,才像那样无所谓地杀人……我一开始觉得你像温吞的灶火,表面有温度,但内里是黑灰,熄灭的、死的,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你其实你比谁都要有心。”
“即使我杀人如割草?”
“即使你杀人如割草。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出门望晴农望雨,采桑娘子望阴天。老天爷也好,神佛也罢,都顾不来所有人。咱们都只好自己看着办了。”
她脉脉地看他。
“你身上的疤,你说你以为自己不会疼……怎么会有不知道疼的呢?小猫被踩了尾巴会叫,稻谷被镰刀割它也颤。你当然会疼,也不是麻木无心。”
曾经因果对他说,“每当你面对悲伤的事不悲伤,我都为你感到难过”,那人那时看向他的目光,就如志里此时一般,好像能穿透伫立在他之上的整个宇宙、剥开埋葬着他的浓烟、火焰和厚雪,抵达他自己都感知不到的深处。
村里不少老人走在这个冬天,志里还算有余地熬过了。
她的鸡一只没死,不停下蛋,后院土肥苗壮,然而她的身体开始显露出衰竭征兆。
行动渐渐受了影响,时好时坏地又熬了两个冬天。不好时,一连几天起不来床,日夜痛哼。
鸡不养了,放上山又跑回来,只好卖给村里收蛋鸡的人家。
她喜欢看蔬菜出苗开花结果,三堇于是维持着菜田,翻土上肥,播种浇水,追肥修枝……时间只在菜田和她内脏的变化上走过。
虽说天下大致太平了,仍有残党流窜,与强盗无异,偶然一个风声,又弄得人心惶惶。
孩子们没有消息回来,志里徒然担心。
又一年初春雪融;
风吹散湿烂泥土的气味,黑灰褐白相间的山已披上大片绿意。
无云的淡蓝天空上,太阳苍白刺眼,空气暖热。
难得志里觉得好些了,带着安卡去散步。
三堇想跟着,她不让。
回来时是她一个人。
健忘也是常事。安卡能自己找回来。但她不放心,催促三堇去落下安卡的地方找。
正午日头正烈,山间阴凉,三堇在她说的位置找到了安卡。
它被长绳拴在矮树上,无聊地追着一只飞虫咬着玩。
是志里让它等在这的。
“让你等你就等?”
“你没闻到么。”
安卡歪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她要死了。”
山路往返一个时辰,他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回去时,志里躺在榻上,屋子采光不好,她皱着眉头的脸灰蒙蒙的,睡得不大安稳的样子。
刚好断气。
三堇坐到她旁边,一动不动。
安卡察觉到一股波动,轻微得像一阵幻觉。
三堇头垂得极低,让它只能看到他发顶,晃落的黑发下,他手握着颈上的蓝石。
刚才的波动是蓝石的反应?
也就是说——
“她是因果?”
安卡的狗脸做不出惊讶的表情,它小心地凑近,伏低身子,窥探三堇神色。
他面无表情盯了回来。
安卡讪讪退后。
三堇用一卷席子将尸身卷起,拖到前面的菜园,一锹锹掀开菜地;蚯蚓在满是根系和幼苗的湿润土壤中蠕动。
“就埋在这?”
“你就看着?”
“……”
安卡只好在坑边施展狗刨。
他把裹着尸体的席子推进深坑,安卡憋不住问:“你真没事?”
“她的死是在眨眼之间,因果的每次从生到死,对我也不过是一瞬间。我一早就预见每个人的命运,唯独不知道志里是因果。”
他用手将土推进去。
“她的此生结束了,我可以回到她生命进程中的任一节点,只要我想,我还可以去另一个因果托生的世界……然而那不是志里了。”
一把把土盖住了席子,成了一道凸起的轮廓。
“因果一直不放弃人的身份,就注定在某个我知道或不知道的瞬间受苦,避免那些是没有意义的,我的神性和理性如此判定;我的感性则相反。”
安卡蹬土的腿停下。
“但我不知道她是因果。出于人性的漠视和怠惰,我没有为她避免那一切。看吧,人性和神性,感性和理性,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
它停下,固然因为三堇所说的,更因为隐约传来的喧哗,充斥着惊恐的哀嚎和嘶吼喊杀声。
听着像是一股流寇进了村子。
安卡懒得管那些,三堇仍在踏实盖好的土,它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真的有些误解。
“你究竟是怎么神堕的?”
他坐在硬实微凸的土地上,满身泥土。
“我在及川彻至关重要的比赛前夕离开了,去找小汐。”
“等等——”不是说跟及川彻没事吗?
不,不对……他没明说没有。
“他痛苦的不是失去我,他明白他从未拥有我。如果我选择小汐是爱上了她,他固然也难过,因为能让我领会爱情的不是他,但他会为我找到真爱高兴,祝福我们,安慰自己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然后渐渐疏远我们。
“他察觉我分明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利用小汐有意折磨他。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想让他痛苦。
“他被应接不暇的失序生活弄得很疲惫,没法阻止自己来找我,想弄清这是怎么发生的。他不止一次问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这么对我妹妹?”
原来是通过折磨因果。
安卡听到马蹄和兵戈摩擦的声音朝这边来了。
“小汐则什么都不问。她装作若无其事,装作我们是从未分开的真情侣,不声不响地断了和家里,尤其是和她哥哥的联系。无视我与她哥哥的会面。像在精心维护一个随时会破裂的彩色肥皂泡。
“她的崩溃来得突然,那是重要的政治场合,她毁掉了一切,像是自我惩罚,或是要和哥哥扯平。
“我凝固的神性开始流逝,失去神格时,囊括寰宇的眼睛熄灭了一只……”三堇屈膝,膝盖架着手肘,看向院门,神色平静。“但这发生在我为他们回溯世界,重置一切之后。”
大地微震,掩盖在马蹄轰响下那叫喊似的谈话愈发清晰,洋溢着尝到血腥的兴奋。
“不止为因果,还为小汐……那志里呢?”
安卡十足困惑。
“就算你没了回溯的神力,或者像你说的,出于某种人性,你不治愈她,至少用剩下的力量为她减少点痛苦吧。而且是我感知紊乱了吗?你的气息似乎……不弱反强?”
说话间,骑马提刀的流寇闯入院子。
“因为我残存的本源力量属于毁灭。”
三堇泥污的手撑着下巴,懒懒睇视来者。
“无法治愈。”
人与马如同临火的蜡一般,化为软烂肉泥,滑出马鞍,浇进土地,将整个小院铺成腥腻的一片。
“你的感知没错。”
安卡愣愣从这场面扭头;
三堇的眼睛成了一致的灰蓝,柔和轻盈,如同蒙着雾与云翳的晴空,映出它小小黑黑的影子。
“不然世界也不会又来围剿我。”
它想错了。
如果同时存在一善一恶的对照,三堇也不是善的那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