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浪客剑心11

鹿原村恢复了传统的庆典。

趁着秋收结束的空闲,几户有钱人家一起请了外乡的吹奏队伍。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尽可能地穿上盛装;

伴着太鼓、钲、三味线、笛子的节奏,在街道两侧人群的欢呼簇拥中抬轿游行。

最终停聚在村子中央宽阔洁净的打谷场,那里架起了盛大的篝火,天黑点燃。

外围摆着桌,三堇与志里坐在边上,遥遥看人们围着篝火。

“纯子长成大姑娘了,宗次郎比纯子还高了。”

志里见宗次郎与纯子在其中挺拔出众欣慰非常。

“倒是小狗那孩子,个子和性子还那样。”

找三堇拿过药的乡亲陆续送来些吃的并敬酒。他们的酒三堇一一接了,除了难喝无甚感觉。

志里看应付着来人的三堇。他也没变。只有自己一天老似一天。

许多年没什么外来者的村子,一忽来了不少人。

这些高度亢奋挤在一起的人像一窝精神错乱的马蜂,安卡跑到一边树上蹲守三堇。

凛秋萧瑟,树叶摇落,遮挡不了什么,偶然目光一错,安卡瞥见个眼熟的人。

流浪武士打扮,是那年冬天萝卜汤的雪代的丈夫。

他散去了血腥气,脸上多了一条疤,与原来的呈十字。身边不见雪代,大概是死了。

安卡转回视线,看到不知谁家的小狗在三堇脚边啃着什么,还扒他的腿。

三堇又给了它片鱼。

跑来了另一只狗,通体漆黑的毛发蓬松柔顺又洁净,比那小狗稍大,一来就一屁股拱翻了小狗。

小狗叼着肉跑远,它一跃跳上三堇大腿。

他摸它毛茸茸的头:“还能变回去吗?”

安卡获得身体后摸索出了方法,肯定地哼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然后盘起身子趴着不动了。

三堇盖在它身上的手和袖子,隔绝了光和些许噪音,安卡感到舒适和惬意,很快昏昏欲睡。

因着他端方的仪态,喝酒也罕少挪动。当膝盖越来越低,半睡半醒的它还没有防备,最终顺着他衣摆秃噜了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安卡扒着他打晃的腿,小声问:“你还能醉?”

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宗次郎跑了过来,身上微汗,带着肉和木头灼烧的香味。他坐到三堇与志里之间的空位,试图扶他肩膀。

“离我远点。”

宗次郎收回手,又听他嘀咕。

“我会融化,等我冻得结实点的。”

宗次郎和志里面面相觑。

三堇忽然直起身子,把安卡吓一跳。

“我冻好了。我们骑企鹅去天上抓水母吧。”

“……”绝对是醉了。

难得他提议做点什么,尽管无从实现。

“等会儿去,多冻一会儿再去。”

三堇趴回桌上,宗次郎把他旁边的杯碟推远,将他挂在唇上的发丝摘下,凑近听,呼吸重了,但说话还挺冷静的样子。

忽见他掀开眼皮,宗次郎自觉撤远了些。

企鹅和水母超出了宗次郎知识范畴:“你为什么想骑鹅去天上?”

“在一个你看透了它的愚蠢的世界当神无聊至极……过家家,扮演别人倒是有意思,但人也好,什么也好,天生就是它自己。

“假装成为别人,也不能把别人当成自己,最终还是做自己。

“就是以前的我,虽然是宇宙也是我自己。脱离自己,只做别人的,是因果。”

三堇撑着桌子支起身体,宗次郎放弃理解他在说什么,按住小案,数次试图去扶将要歪倒的他,他都自己板正了。

“在自己与别人之间徘徊不定,是堕落边缘的半神。可我必须做出选择。

“做出选择才能知道随我所变动的未来,要么完全不动,一旦活动就要用我自己在命运这匹粗布上走出细密的针脚。因果沉沦人世不选择我这条路,果然有其道理。

“所以是我愚蠢?蠢到丢了我的因果……”

“那果你什么时候摘的,又是什么时候丢的?”听到三堇说丢东西,志里探身过来。“我收拾屋子怎么没看到?”

“因果是一个身份、一种约定。”

“好吃吗?”宗次郎有意逗他。

不趁现在欺师犯上,以后就没机会了。

三堇转身正对宗次郎。

见他直直倾斜向自己,宗次郎正要伸手,就被他两手握住了脑袋。

“你在不在这?在这就听着——

“你义无反顾地选择托生在这个世界,选择人类,如果你活得难过,我会觉得你被世界辜负了,人类不值得你成为。诞生了这样无价值生灵的世界也是病态无意义的——它需要被毁灭。不止这个世界,整个宇宙都需要毁灭重造。

“因为你看,你一直是个模范人类,也不是说你是好人,你肯定也做错过什么,甚至没干过好事,但是你对人类身份这种执着和坚信……这样增殖、耗费资源的物种中,最人类的人都不能让人生来得比一株草一只鸟有意义,这种肿瘤一样的失衡,说明了什么?”

宗次郎避他的目光,不确定地说:“世界需要被毁灭……?”

“对,还有宇宙。”

“那不好吧……”

“这个夜晚,你所看到的每个人都开心、幸福,笑着、闹着,你会误以为整个世界都像这样值得。但如果你能看到我曾经所能看到的,看到此时此刻,目不可及的地方,有多少生灵痛苦地诞生、扭曲地活着、绝望地迎接死亡;看到眼前这些快乐的人,于即将到来的某时,不情不愿地把血肉归还给河川大地……”

宗次郎从那腥红火光中载歌载舞的人群转回目光;

真的望进那密长睫毛所压着的混沌的藏蓝,那哀怜眼中映出的一切都一触即破,在这难以承受其密度的眼神下,一字一句都透着古今难解的悲凉。

“如果你能看到,你也会像我一样,想要骑着企鹅去抓水母的。”

“……”这句不算。

志里懒得听三堇胡话,也累了,早早回了。

宗次郎把三堇扶回家的路上,他安静异常,不再张罗骑鹅,宗次郎问了嘴。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他含混地低语。

“我化了吧。”

庆典没多久,村子又回到了往日的节奏。

纯子推开柴门,木头蹭过稀疏枯草的沙地,她神色迷惘地环视四周,只看到在水井边洗衣裳的志里。

晃荡的水上漂着满盆细密的泡沫,一如今日多云的天空。云后的太阳投在泡沫间,被湿衣隔水环抱。

“他们呢?”

“上山了。”

志里看了看纯子,几下投好衣服拧干,拉她到身旁坐着。

“出了什么事?”

“彻底定下来年底办了。”

之前总传仗要打过来,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不想潦草办,儿女年纪也轻,婚事便一拖拖到了现在。

“如果老天爷开眼,成亲会让你幸福的。”

志里枯树皮一样的手紧紧握住纯子年轻的手。

“但在我看老天爷不佑女子。婚姻从根上也不是为女子的幸福准备的。婆婆我孤寡一生如今也挺幸福,最不幸的时候,反倒是被死掉的老公和那些打量我婚姻的目光困住的时候。”志里稀罕地揉搓着她手上写字握刀留下的茧。“你有勇气有知识,聪明健壮,婚姻的苦难能避免就完全没必要——”

纯子想要挣脱:“婆婆你不用说了。”

志里忍住叹息,松开了,有些教训没亲身……

“婚事去他的狗屎吧!我这就回家收拾包袱,今晚天黑趁夜走。”

纯子站起来向志里作了一揖。

“有缘再见。”

“……?”

“以我的水平闯荡江湖应该够了。”她掷地有声地说,大步离开。“也替我向师父师兄转告一声。”

……

“从刚才起,你就在干什么呢?”

到了平缓的岩地,宗次郎扶着树干回头。

“踩你的影子。”

三堇拨开枝叶,站到他影子所投的一块石头上。

“让你长不大。”

“那可不行。”

宗次郎紧忙往前走,下山路,药筐在背后一坠一坠。

三堇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地上悠长的影子。

“有没有想过离开这?”

“总要出去看看的。”

宗次郎一劲儿往前赶。

“但还是过几年吧。”

下了山走过片野草地就见小院了。

志里正在门边眺望。

宗次郎意识到有什么发生了。

留下就是结婚生子,走出去,外面天大地大,同样险恶难行。志里没个确定主意,跟他们说了纯子的决定,也不知道能改变什么。

三堇没说话。

宗次郎快步进了屋:“她医术精湛不假,但她觉得她那剑道水平行吗?”

志里跟着他,见他打包自己的东西,显然是要跟纯子一起走。

志里觉得突然和草率,担心他们都不清醒:“你有觉悟对她负起责任吗?”

宗次郎顿了顿,从窗张望了一眼菜畦旁的三堇,方转过身对着志里,斟酌着如何解释。

“当他平常地讲课,向我倾身问我听懂没有,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想……他的心也在向我倾斜。”他低声说。“但对纯子不会,打架时她骑在我身上都不会引起我的任何联想,纯子对我也是如此。”

志里听出了其中微妙的区别。

男女之间并非只有那一种情谊。

“是我死脑筋了。”

“外出游历也在我的计划里,只不过现在因为那个莽妇得提前一些了。”

志里半忧半喜地拍了拍他硬棒的肩膀。

“去吧。”

宗次郎背着那把刀,慢慢走出屋门,距离三堇还有五步远时,慢得停住了。

许多话想说,但想来三堇也没有不明白的。

半晌,宗次郎挪得动脚了,快步走过三堇,落在他斜在沙地的淡影上的那脚格外重。

“可别老得太快了……再见。”

宗次郎加快脚步,趟过满叶寒露的秋草,走上通往主道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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