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觉得自己起床后看到的一切都不合理。
昨晚带回来的孩子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储备的有限食材做了早饭,味道还很好。
五条老师给他发了一色业在警局的备案,这并没有影响七海的判断,他想了解一下一色业的想法,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必做这些。”
他看着一色业收拾流理台,似乎对一切都安之若素。
“你想上学吗?”
“晚上几点下班?”
“一般是十九点。”
“留菜钱给我,我会做好晚饭。”
“……”
上班后五条悟来七海的工位了解一色业有无异常举动。
“没有。”
能让他这么在意,七海隐约意识到那孩子不简单。
“那孩子明明不傻,手脚也勤快,为什么还在街上流浪?”
“那我这么强,为什么没有去征服世界呢?”
“你没志向。”
“不要这样说话。”五条悟撒娇似的锤了他一下,“正解是我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上班。”七海被他成功膈应到了,“但是人要做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事,而不是愿意做的事。”
“生存,这个概念都已经不在他的存在里了吧。”
七海回想那孩子毫无生活痕迹,猜测他可能是某种新形式的诅咒,惯常手段无法祓除,又无太大威胁。
“这是什么?”
五条悟提起办公桌角天蓝色棉布包的便当。
“那孩子做的。”
“这么异常的举动刚才为什么不说?没收。”
“……”
一色业每天固定时间去诅咒之王的领域做客。
宿傩自发现拿他没办法后,许是感到挫败和恼怒,不肯再跟他交流,闭眼假寐。
一色业去了,就在离白骨王座远远的地方玩一会儿,充分自得其乐。
刚开始还只是因地制宜,用骨头当积木;在骨桥上用骨茬画飞机格,跳房子。
没几次,一色业研究出了构建的咒术;秋千,滑滑梯,蹦蹦床,材质触感和现实中的一样,只是没有颜色。热热闹闹地立在血湖一角,像黑白电影中的儿童乐园。
某天,一色业安安静静地自己玩完,到点该回去做晚饭的时候,宿傩终于开了尊口:“把那些东西弄走。”
“你解析术式后拆解不就好了。”
宿傩不语。总不能回说他弄不懂一色业的术式,尽管这是他的地盘。
回到七海家,煮汤的时候,一色业越想越觉得不大好。他把火关小,准备去拆解了那些东西。
领域不同于实体空间,没法敲门,他出现在滑梯滑道正对面,就见向来端坐于白骨王座闭目养神的宿傩,正从滑梯上滑下来。
他坐在滑梯末端的泡泡球池里,抬头瞪着一色业,目眦欲裂,周身白骨色的泡泡球更增加了他语气的危险:“回来干嘛。”
“把它们拆了,免得碍您的眼。”
一色业蹲下来,首次与他平齐。
“您这是干嘛呢?”
“……”宿傩不耐烦的扭开脸,“解析术式。”
“您慢解,我锅里还熬着汤。”
一色业没提拆东西这茬。以后也不再提。
滑梯秋千玩腻了,他弄出了扑克、牌九和骰子,几次邀请后,宿傩勉为其难,屈尊降贵来凑局。
一色业就此发现,宿傩不大灵光。
两个人打牌他都不记牌,随心所欲,能管则管,有啥出啥,决不筹谋。一色业想方设法地让,胜负才五五分。
他连五子棋都不玩,象棋围棋更不必说,顶多拼图和飞行棋,拼图片数多了图案复杂也不行。
结果飞行棋最得他心。
“你是怎么成的神?”
宿傩好奇这是个什么存在。
“引渡两个世界的人去往彼岸。”
一色业抛了骰子,挪动白色棋子前进五步。
“两个世界重置了七次才全部引渡,很多人因此误解了我,把我当成带来七次末日的灭世狂人。”
宿傩挪动黑色棋子前进四步,遇上抽签。
“你一直问我想要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
一色业摇头。把卡片背朝宿傩展开。
“那你缠着我说什么还因果?还否定我想要的。”
宿傩抽出了个禁行一轮,脸瞬间拉下来,把卡片撇开。
“吾乃诅咒之王,让世界沦为诅咒之地不是我要的,什么会是?少荒唐了。”
“你我曾经是人,如今都不再是了。
“人生在世,生命在满足基本的生理需要基础上,佐以家庭、教育、婚姻和工作,粉饰着责任、知识、情感和社会价值。
“我们这样的存在,剥离了生理需要,人生的粉饰被尽数洗去,留下了什么,自己都不敢看,想也不去想。遵从习惯继续从前的生命形式,却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和无谓的念旧。”
一色业抛到了一点和两点,前进三步,走进了后退六步的法阵。一时间宿傩领先。
“一篇文章剪去旁枝、放弃修辞,它存在的意义便只为阐述某个道理,传达某种思想,这便是它诞生的初衷,追求的目标。我们也是同样。
“假若追求的目标也成虚妄,我们必将无法自处,所以无法想象目标竟会不是目标。”
宿傩投完,捏着黑色棋子在棋盘上跳动。
“我成神后走进过误区;我自认是新的生命形式,应该要不同于人。我之为我,超脱万众,怎会有什么必有的目标呢?
“可是一时没有其他可做的,我就姑且来了却因果。重新行走人世,这才惊觉迷途——我从人中来。即使如今不是人,也不可能完完全全脱离人。我有目标,亦即使命,只是我还没找到它。而找到它是我必由之路,不然我跨过万年也终没有真正存在过一天。”
一色业说事情娓娓道来,讲道理轻声慢语,有着不会让倾听者厌倦的节奏。
“偿还因果并非不是我的目标,它只是和你想让世界沦为诅咒之地一样,是表层的目标、盲目的当下、生命的掩蔽,而非存在之心永恒的想望。”
千年岁月中,宿傩有意识的时间里,总是沉浸在反抗一切的暴虐情绪里,和诸多负面情绪的蒙昧中,从未跟谁有过这样的交流。
因为是相近的存在吧,无论一色业站在下方仰望他,还是坐在棋盘对面懒散地睇视他,目光始终是平视的;直视他,而他竟不感到冒犯。
又三轮过后,宿傩的棋子走到终点赢得了胜利。他忽地哂笑一声,指尖拨倒了一色业的白棋子。
“巧言令色。”
一色业只是淡而无谓地笑笑。
次日一色业没来。之后一月亦复如此。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堆在血湖一角;毁也毁不掉。
对于有无限时间的宿傩,人间一月不过须臾,小憩的功夫就过了。
不知为何,这次的时间过得格外慢。
穷极无聊,他摸索着黑白儿童乐园的术式构成。一色业不来的第二十天,他成功拆解了一枚棋子。
能粉碎一颗棋子,就能将这所有夷为平地,恢复它本来的样子。
对这些他也不是腻了,游戏本身就无聊。
有来有回,有平静和缓的声音回应,无聊才变得可以忍受。
一个月后一色业再来,发现游戏角大变样。黑白电影进入了彩色时代。
“去哪了?”
恐龙滑梯蓝色的脑袋上,宿傩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没去哪。”
一色业就是单纯觉得宿傩不灵光,需要时间单独消化那番话。
万万没想到宿傩会把心思和精力放在粉刷玩具上。
“你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了么。”
这是宿傩第一次见他后,他再没问的问题。
宿傩跳下滑梯,袖着手,下颌维持在一个傲慢高度,走到他面前。
“我要你一直跟着我。”
“这依旧是表象,或许我的陪伴侥幸可以达成那个目标,可它不是你真正的目标。”
“好麻烦。”
“容我猜测,或许你只是想摆脱无聊。”
无聊的反面便是有意义,追求价值,这和他最初要世界沦为诅咒之地对上了。
上次没成功可能是因为那个目标是一色业完成的,而他想要的不是结果,是完成目标的成就感和价值感。
“你在转移话题?”宿傩没他想的多,“那么换个说法,我要你。”
“唯独这个,我无能为力。即使是人与人之间,也无法构成单向或互相拥有的关系。这在世界和宇宙规则中都是无解的。所谓拥有某个生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觉。”一色业忽然有个想法,“等等,我是不是误会了。”
他前面的话宿傩没怎么听明白,好像都是在说行不通,正烦躁着。
“你说的要我,莫非是性的方面?”
“……”
这句宿傩听懂了,而且听愣了;从字面上,似乎是可以那么理解。
“这个问题不大。虽然有点意外您居然还保留着世俗的**。”一色业郑重其事的回答,“您有什么癖好都可以说,我尽力配合。”
“无趣。你滚吧。”
宿傩拂袖转身,走向白骨王座。
“请问这是欲拒还迎吗?”
“不是。滚。”
“好的。”背着宿傩,他微笑起来。“是不用再来了吗?”
“别再出现。”
宿傩头也不回。
“仅限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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