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夕凉了,米佳受了风寒。
父亲做了饭,母亲看着他吃了,给他擦了嘴角,捏着他的脸蛋叮嘱他好好养病,然后双双出门干活去了。
伙伴们等会儿要来探望,给他带好玩儿的,娜依杰卡也会来。
他裹着被子,并不觉得难受,呼吸通畅,头脑清醒,全无睡意,他翻着小人书,并不入迷,也忘记了会有人来,没有注意光线的变化和空气的流动。
屋子里陈旧而温馨的一桌一椅,不被注意,它们也原样在那,安安稳稳。
他脖子有些累了,抬了抬头,没有期盼地看了看窗外,外面青山依旧,蓝天如洗,然后转回来,捧着小人书倒在床上。
……
意识到这极可能是对毁灭宇宙与否的试炼,而非单纯的了却因果,安卡觉得富酬与祂有某种关系,可是不敢肯定。
但肯定的是,宇宙的结局不用多久就会以某种形式揭晓,必须在那之前做出选择,让安卡心烦意乱,它还有很多事不明白。
虽然相信感化路线才是正确的,但比起不温不火的正确,首要的还是得打破眼下的僵持局面,于是安卡提出了那个投票。
投出的结果如此,就硬着来吧,看看会引起什么后果。
事情明朗了,怎么都不会没法解决。
从这间客室门口望去,封闭的走廊外墙上疏疏落落有几扇圆窗,窗与粗糙的白灰墙之间的缝上贴着防风胶带。
透过斜右那扇窗,能看到两旁是与他们所在这栋小楼相同的拱顶建筑,头部一样圆润的弧度愈发细长地向天。
它们环抱的院中有个小而简陋的喷泉,底下生着杂草,内壁干结了墨绿灰褐的苔藓。飞鸟路过都不会停留。
的场袖着手,不禁怀疑这间清真寺有没有不门可罗雀的时候。
他两手各缠着的蓝石摩擦无声,相触相亲,柔和得不像无机的石头。
其中一枚蓝石是的场给富酬换衣时拿的。
的场知道昨晚那整个投票,尤其自己那票,对米佳有多不公平,但他已罔顾家族和责任太久。
如果某个角落存有些许个人私心,或许是……他无法目睹米佳再度涉入那条江。
“你怎么了?”迪卢木多问。
的场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转头看到他们围成一团,忍足正一张张地往外抽纸巾。
“你该问他怎么了。”
尽管是富酬的样子,那语气也相似的漠不关心,却少了富酬特有的惫懒与讥笑。
泪水一直没有休止。
最上抹了抹,像用创可贴止动脉血,眼角的刀口抽疼。
从忍足手里接过七八片叠在一起的纸巾,捂在脸上,最上注意到前襟湿了一片,便解开行李,找能换的衬衫。
“你压制不住他吗?”安卡问。
“从昨晚得出投票结果,我一直主导着这具身体。现在他安安静静待在我编织的幻境小屋里,那是最安全稳固的地方了。”
最上一气说完,皱着眉将眼镜甩到身后的沙发上。
“你不小心把他泪腺还是哪根神经弄坏了?”忍足猜想。
“没可能的事。”
眼泪越流越凶,他们被这阵仗吓到了,困惑不已。
的场反手关上门,但也没从门边走近。
最上用富酬的眼睛已无法看清东西,渐渐呼吸也不对劲了起来,他把要换的衣服放在手边,内视富酬精神体的状况;
米佳嘴角茫然地含着笑,眼睛望着前方,没什么波动。
眼泪接连不断地冒出来,滑下眼角。
他躺在那,什么也没想,嘴角保持在惬意的位置,眨眼频率都和刚才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不再看小人书的内容了,只是无聊地把它转个,从一边,转到另一边。
与悠闲的举止不同,他的呼吸随着眼泪的汹涌越来越重,鼻子渐渐堵塞了,他张开嘴呼吸。
短促的吸进,深深的呼出,仿佛经历了长跑,在疏解肺部的痛苦。
纸巾完全湿了,忍足翻出条毛巾给最上。
最上试图接过来的手无力哆嗦着,嘴唇和四肢都在发麻。
这具身体某个神秘的闸门,不知怎么訇然洞开,势要倾泄出所有的水分,直至成为一具干尸。
朋友们来了,快乐地蹦蹦跳跳,一个个迈进门中。
他们担心又害怕地拉扯他,问他怎么了,叫他别哭了,起来玩,说好话安慰他。
娜依杰卡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满怀天真和担忧的明亮双眼望着他。
而他像一条垂死的离岸的鱼,胸廓起伏,奋力呼吸使得全身颤抖,表情还是那样平静,一动不动,眼泪不停不休地从眼眶滑下来。
“先撤出来吧。”
安卡几经忖度,拍拍富酬肩膀,看得出,最上也很难给予反应;这具身体对外界的感知和联系几乎断了线,已然接近宕机。
没了最上支撑的身体向一边倒去,迪卢木多架着他,放到沙发上。
的场走过来。
他佝偻着,肢体僵直,喉咙发出令人不适的呼吸声。不像哭泣,而像哮喘。
眼泪溢出空洞睁着的眼睛,无规律地摔在垫给他的毛巾上,毫无停止的趋势。
“原主已经回来了吗?”迪卢木多无措地望向安卡,“他这究竟是怎么了?”
“精神瘫痪……”
忍足对精神医学半吊子,也不知道恰当不恰当。
“他好像因为最上营造的安全舒适的环境松懈了心防……积攒的压力和抑制的情绪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了……”
“那是好是坏啊?”迪卢木多问。
我怎么知道?忍足没吭声。
突然,富酬缓缓动了,向后仰在靠背上。
空洞的眼睛重新聚焦,眼皮耷拉下来,潮湿的睫毛掩住眼中神色。
呼吸也在有意识的调整,一口一口地,像回光返照的将死之人、过度摄取毒物的瘾君子,疲惫、厌倦又不失贪恋地深深呼吸着。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完全不敢妄动。
忍足本想提议大家出去,让他一个人自我调解,但连手势都没敢打,于是就出现了这么滑稽的一幕,几个人一团灵体,树懒一样地盯着富酬如何呼吸。
终于等到富酬动作;
他敛着双眼缓缓抬手,有些按捺不住余颤,迅速脱去前襟湿透的衬衫,用它抹了把脸,怔了怔,想起该做什么似的,直起腰换上手边新的,慌乱中扣错了,他缓了口气,慢下来耐心地一颗颗解开。
忍足有冲动做点什么,但他在无声的抗拒排斥着一切。
这个人和外部世界有一层不可跨越的虚空,不痛不痒的安慰会在其中碎裂,给彼此都扎出血来。
忍足偏开头,不大敢看他了。
因为在他那模仿过往,重新行使、构建基本生活的举动中,无不凝结着令人无法直面的无望和悲哀。
让人相信世上真的有实质性的且不可触摸的痛苦。
忍足自认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摊上这码事之后,他心中也郁结了一块东西,不上不下地梗在那里……今天更是如此,让忍足憋气难受至极。
又怎么会有人好不容易发泄出来了,却连痛哭都不发出哭声?好像没人教过他。
一室令人难耐的沉默中,富酬扫视四周,不知是确认环境,还是在寻找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做,不言不语越过众人向外走,没有表情,却给人感觉他要摆脱这儿的什么恶心东西,哪里都比这儿好。
无论出于任务,还是出于对他人身安全的考虑,都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迪卢木多没主意,安卡和的场都不知在琢磨什么,全在原地戳着。
富酬目不斜视绕过门边的的场,的场垂下头。
忍足硬着头皮追出去,出门,猝不及防在光线黯淡的走廊撞上一团朦胧的影子。
富酬被一条穿过腋下的手臂架着,男人正将他向上托,两指按在他的颈动脉上。
宗像留意地看着库洛洛怀里的富酬,试图弄清这个状况。
“你们怎么在这?”忍足问。
问之前,愣神那阵,安卡他们跟了出来。
安卡看见库洛洛:“晦气。”
“……”
“怎么找到这的?”
库洛洛翘起一边嘴角,好像真的很愉快。
“你的撞大运法很有可行性。”
忍足犹豫要不要上前确认富酬状态,但人在库洛洛那,他对其印象停留在神秘莫测、大概率不是良民上。
的场推开忍足,径直过去,扳过富酬的肩,库洛洛松手,他便托着后背将人接了过来。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毕竟是个不矮的男人,不轻,但比的场预想的轻,身体有些热,人事不省。
“一来就撞见他晕了过去。”宗像这时开口,“倒要问你们,都对他做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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