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人之下7

未业走过来,王也以为他玩完蚂蚁要洗手,但他好像要玩自己头发。

王也坐直了,未业的手落在他撤去黑发留下水迹的卵石间,揪出一只蜈蚣。

王也默默站起,抖了抖身上。他到水边的草丛放了蜈蚣。

犹豫着,王也还是道了谢。

“不用。只是不想你弄伤或者吓坏它。”

“……”

王也一把推在他背上。

未业栽入潭中,顺着惯性滑向深处。沉了一会儿,浮上来。

“这位人类道长,你给自己算过没有,是不命里发大水,而且专淹我。”

王也蹲在岸边撑着脸看他,毫无愧疚,还忍着笑。

他露出个头,厌水的动物似的甩了甩,顶着满脑袋在通明夜色下呈银蓝色的乱翘湿毛,慢慢往岸边来。

“不是神么,既防不了我,也防不了水?”

未业扬起湿润的眉眼望他。

“这样能让你心情变好。”

他逐渐靠岸,也逐渐不再一颗头在满潭水光山影中飘着,露出上身;领口歪了,扣子松了,衣料被水粘合在胸前,罕有缝隙,衣褶像有生命的黑色筋络,反而他的皮肤与月同色,毫无人气儿。

王也敛了敛身上仍潮湿的道袍,撇开脸。

之前他已不注意,现在又太注意的水波声,仿佛薄膜被吹膨而涨破的声音。

“心情本来就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变差的……”想想不对,王也再看过去,他忽然近在咫尺。

未业与他蹲在一处,头脸湿着,身上干爽得仿佛未曾落水,微笑着:“我还要怎么为此负责,告诉我。”

未业发梢流下的水珠滴到卵石上的声音恍似蛋壳碎裂。

他僵住了。

在锁骨之间,有什么为之一紧;那种奇异的感官像是有小虫在从气脉的中央向下蠕动,且轻且重,令人颤痒又悚然发麻。

“你老让我担任诱惑者的角色。”未业淡下笑容。“虽然我还挺擅长的。”

王也自是不解。

“你恢复记忆时再回想我这些话,应该会很有趣。”

未业手掌捋过自己的湿发,它便干了。

“这样有点恶劣我也知道,但是,这是最后了……最后的仅有的一次,利用你裁切记忆造成的信息差戏弄你的机会。过去未来,即使我能无数次来到这段现在,我也不会那么做。”

就像可以残虐他的躯体,重置,摧毁他的精神,再重置,循环往复,但他不会那么做。

“你有归处,一直会有,可我没有,永远没有。你的归处不会是我的归处。”

未业眼中折射出他不完整的影子,瞳孔深处则空无一物。

“在这条路的尽头、这段时空的末尾,会是你关于我的记忆、我关于你的因果的结束。”

王也能够相信了,未业真的是神。

其躯壳之内有血肉,也有所谓的生命、灵魂,然而没有那些,未业也将存在。

有生头一次,他感到彻骨的虚幻,自己似乎并非自己,真正的自己也不在未业那,祂留存不下。

下过一阵太阳雨,天气稍许正常起来了。

雨丝温温热热,留在大地上的痕迹很快被蒸净,彩虹短暂地出现了一下,也随之消失。

那辆顺风车载他们跨越省界还送出很远,只需再走过五六座城市就到了。

有时与城市擦身,有时从中穿过,更多的时候在路上,他们途经许多大同小异的村镇,遇上不少热心的人,搭了各式各样的顺风车。

未业对任何交通工具都安之若索,同遇上的人搭话,跟拉车的驴都能聊两句,王也感觉他简直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人间。

城乡接壤的道旁垃圾明显多出不少,偶尔会遇上拾荒者,或许来自那些铺着彩钢的稀疏平房,或许来自色彩单调的城市边缘。

搭三轮过了那段蝇虫翁鸣的崎岖土路,王也感觉骨头要被颠碎了,走走反而轻松,回头见未业在水泥路边盯住地上一片黑乎乎的东西。

“看什么呢?”

走近了,王也发现原来那被自己略过、被他凝视着的是只老鼠。

王也一瞥就转开了脸,但实在一眼难忘。有了视觉冲击,周围的酸臭更显刺鼻。

这条路不繁忙,且过不了大车,因此它没被碾平,被车轮带走组织,轻易风干。

它的头颅像爆掉的车胎一样完整,肚腹像熟烂的蔬菜一样汁液流溢,许多骨肉在外,内脏还闪亮,米白的蛆虫在其中蠕动。

“这也是生命力。”

“我功力不够,道心不稳,还需修行,今天先不参悟生命了谢谢。”

王也盯着满是垃圾的草丛,忽然担心未业会上手去碰,回头迅速瞅一眼,发现未业目光落在他原本看的方向。

王也这才注意那些黄黄白白的是什么:塑料袋、农药瓶子和色情杂志。

他欲辩无言。

未业过去把那本杂志拿到他跟前。

“你拿它干嘛?”

“看。”

“……”

说得如此坦荡,倒让王也好奇他会以怎样的目光看这种东西了。

杂志样式颇具年代感,被雨浸湿又晒干的纸页褪色发皱,模糊呈肉色的人故作姿态地摆着别扭的动作,看起来有点恐怖。

未业匀速一页一页翻过,从始至终王也留意着他,他的目光和看死老鼠没什么不同。

“你有没有想过这类书籍和影片中的人,被拍摄时在想什么?在镜头以外如何生活?”

又不是真空中长大的,类似的王也自不少见。

“她们也就是普通人,大家都一样的生活……说是这么说,心里总不信;要是设想她们处境悲惨,又太傲慢。我算老几擅自同情人家,哪来的资格臆想人家在受苦,享受自己的同情心。只好不看亦不想。”

从头到尾翻过,未业合上杂志,只余封面的女郎。

“她挺快乐的。”

王也不知作何回答。

“自小留守,贫穷,家人不管,高中辍学,初入社会就被人诱骗,因为没见过钱,被抽走大半薪酬还以为赚到,知足地原谅了拍摄时的不安和不适,觉得和大家一起完成一件作品、一项事业有成就感。”

他转身用杂志做铲,技巧性地端起老鼠,进献贡品似的,庄重地将它们转移到不会被车轧过的垃圾堆中。

“被交往的赌徒男友不断拿走钱,依旧相信他会变好、他爱自己、自己被需要着,生活明天比今天更美好,只要努力做这份工作……”

未业继续往前走,王也跟在后面,琢磨着她的故事。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此言固然没错,但有些价值是共通的。

“即使她不痛苦,她过得不好也是事实。”

“怎会不痛苦?快乐那不过是她从业十二年间,不到百分之一的时光中的感受。”未业说,“她一直都没什么钱,死在街上。燃烧的烟尘和能量散逸天地,残灰被独子随便埋在山里。”

王也怔然。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男性的、温饱以上的世界。他的流浪是有恃无恐的自主选择,而绝大多数流浪者朝不保夕,没得选。

“现在你同情她了。”

可王也还是不确定应不应该,无论度过了怎样的一生,终不过归于天地,众生皆是如此,本不必伤情,但同情已先于一切思考与感悟。

“真的理解,就会同情了。”王也叹息着,望着他不改平稳的背影,“看来谁都没法同情你了,神无法被理解不是么?”

“或许吧。”

未业不负责任地应和,王也略有些不爽,瞥见不远处挂着落日的信号塔。

穿过这座城市就是武当山,今晚可能要在城里停留。王也边翻手机边嘀咕:“应该打电话把你上报给国家。”

手机还是出发以来第一次开机,涌入许多消息,大部分是通信运营商,少部分是师兄弟,最令他傻眼的是一笔转账。

“我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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