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5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去,今天和昨天似乎没什么变化,明天依然在重复着今天,朝九晚五的上下班,一日三餐,八小时睡眠。
只有隔着很长一段时间回头望,才能发现,日子真的有在慢慢变好。
头顶太阳耀眼,所念之人健康,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天周日,江戾刚出门没一会儿,门铃被人按响。
“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吗?”沈鸢以为是江戾折回来,问也没问便把门打开。等看到门外的中年男人时,沈鸢按在门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不速之客。
但是沈鸢一眼认出他。
自打父母去世后,沈鸢便跟老家的人断了联系。她当年在村子里时,无人问津,离开了村子,依然如此。
她无数次地强迫自己遗忘掉那些年的苦痛回忆,但每一次,她怀念沈玉娥时,那里的人和事,甚至连空气中的味道,都轻而易举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从不曾被忘记。
“小鸢,真的是你啊?不请我进家里坐坐吗?”男人笑得令人作呕。
沈鸢按在门框上的手松开时,人也跟着走出了家门。防盗门死死地关住,沈鸢温和地冲王昆解释:“家里有些乱,王叔找我有事吗?去外面聊吧。”
小区对面的连锁咖啡店内,店员手里的订单源源不断地增加,顾客来来去去,店内永远人满为患。
沈鸢坐在热闹之中,在其他顾客注视或者不注视之下,听王叔明知故问:“没想到你一眼就认出我了,女大十八变,我前几天见到你时,可是一点都不敢认。”
男人不遮掩自己露骨的打量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你爸妈知道你现在过得不错,一定会很开心的。这些年怎么没回老家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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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戾晚上到家时,沈鸢坐在沙发上发呆。他去了趟卫生间再出来,沈鸢仍以那副姿势坐在那。
“怎么了?”
沈鸢听见江戾的说话声,才迟钝地回神,看向江戾时,眼神故作平静地说:“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江戾狐疑地盯着她,反问:“你吃了吗?”
沈鸢想说自己吃了,但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暴露了答案。沈鸢庆幸自己没有着急撒谎,为她此刻的回答留了余地:“现在才觉得饿。”
早过了晚饭时间,沈鸢却没有吃饭。江戾把堆在肩膀处的短袖袖口放下来,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沈鸢漏洞百出的微表情,猜测她如此反常的原因。
“我也没吃。”江戾叫住从沙发上起来准备往厨房走的沈鸢,说,“一起出去吃吧。”
大部分热门旅游城市的夜生活都不错,仿古镇的小吃街上,汇聚全国各地的美食和当地特产,小区旁边便有一条,沈鸢和江戾从旁边经过时,触手可及的热闹仿佛离他们很远。
两人去了一家开在犄角旮旯的卖煲仔饭的小店,
“最近工作很累吗?”等服务员上餐时,江戾问。
“还好。”沈鸢知道自己今晚在江戾面前失了态,身体的反常表现并不能瞒得住,索□□盖弥彰地在上面打了个补丁,“今天突然想起以前的事了,心里有点难受。”
距离沈玉娥的忌日还早,江戾知道每年的那天前后沈鸢状态都很差。
桌子是四人桌,两人各坐一侧,十分宽敞。男人开阔笔直的肩背和女人纤瘦轻盈的背影,说不出的冷清,但也坚定,他们一看就是同一类人。
沈鸢借着半真半假的理由掩盖,苦笑了下,说:“小戾,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太笨了,忽略了妈妈想要自杀的求救。我应该注意到的。”
江戾的心仿佛被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痛感很快传遍全身,他久违地用了只属于家人的称呼:“抱歉……姐姐。”
一瞬间,面前这个桀骜凌厉的男人身上窥见了几分过去的柔软痕迹,好像他依然只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只是沈鸢身后言听计从的跟屁虫。
沈鸢轻轻摇头,说:“不关你的事。你从来不属于那里,你本该有更好的未来。”
江戾没有说话。
江戾会想念亲生父母吗?其实不会。
会想念沈玉娥吗?会,经常。但他如同一个冰冷的没有感情的机器,捂不热,养不熟,冷漠至极,并没有很好地表达过自己的感情。
“沈鸢,你怪我吧,怪我。”江戾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音中。
店里悬挂的液晶显示屏正播放着足球赛,观众喝彩声一波接着一波,直到两人吃饭离开,店里仍未有一刻的安静。
这夜,江戾久久难以入眠。两间卧室只有一墙之隔,江戾紧贴着那一面墙壁,竖尖了耳朵,在寂静的夜里捕捉着沈鸢细微的生活痕迹,他情绪克制时,用指腹触摸着白墙,仿佛这样能触碰到她似的。
夜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又煎熬。
江戾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只是被回忆掩埋失去了意识,直到客厅里传来陶瓷坠地破碎的声音,江戾才如梦初醒,万千思绪尽数回笼,他翻身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便急急忙忙地出了房间。
客厅里没有开灯,借着未拉窗帘的窗户洒进来的月光,依稀能辨认出家具摆放的位置。沈鸢站在一片黑暗中,脚底是碎开的陶瓷杯。
“没事吧?”江戾第一时间开了灯。骤亮的灯光刺得两个人睁不开眼睛,沈鸢因为不适合了合眼皮以适应这光亮,江戾却没时间讲究,大步流星地朝着沈鸢过去。
沈鸢同样一直没睡,考虑到明天还要上班,便打算起来接杯水把褪黑素吃了,谁知因为走神,好端端拿在手里的杯子脱了手碎在了地上。
沈鸢一瞬手足无措地想要清理时,又不小心踩到了碎片,划破了脚。
“你别动了,我清理。”江戾走近后,才发现沈鸢受伤的事。他眉头拧着,伸手拉住了沈鸢的肩膀,免得她乱动,“我先抱你去沙发上。”
说完,没等沈鸢同意,江戾便一手揽着她的肩背,一手捞过她的膝弯,径自把她打横抱起。
脚趾伤得不深,但角度寸了点,划破的面积有些大,鲜红的血沥沥拉拉滴了一路。
虽说搬了家,但家里常备的用品还是放在老位置,江戾此刻大脑被“沈鸢受伤”这件事占据,没有思考和分辨的能力,凭本能去了柜子里找家用药箱,很快折回沙发区。
家里药箱还是给江戾常备的,他总受伤,还不喜欢去医院,一般都是沈鸢帮他处理,药箱里东西齐备,处理个伤口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江戾此刻谨慎珍重,动作专注得仿佛在做什么难度极高的手术。
沈鸢看着单腿屈膝跪在沙发旁的江戾,可能是角度的原因,她此刻只能看到江戾黑漆漆的头顶和棱角分明的侧脸,又或者不管江戾多大,气场如何变化,在沈鸢眼里,他永远是弟弟,沈鸢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五六岁的小江戾。
棉签压在伤口上,沈鸢疼得轻嘶了声,瞬间回神。
江戾刚刚似乎也走神了,给她脚趾上缠了纱布打好结,提着药箱起身:“要喝水是吗?我去帮你倒。”
沈鸢没应,而是手臂一伸,拉住了他的手腕。
女孩的手掌柔弱无骨,温温热热的,暖的人心尖又酥又痒。
沈鸢拉了一下便松开,江戾却第一时间及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男生手上宽大,掌心热意烫人,沈鸢一瞬间没了知觉般,不知所措起来。她费了些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有话跟你说。”
江戾在沙发上坐下,挨着她,皮肤与皮肤之间只隔着一层衣料。
他的手一直没松开,沈鸢挣了几次,最终轻声细语地喊了声“小戾”。
江戾没遂她的愿,那冷静的眼神分明在说:是你先来拉我的。
夜晚会将人的情绪无限放大,沈鸢靠在沙发上,楚楚可人地望着他,江戾无数次地想吻她。
都是成年男女,并非什么真实的姐弟,也曾耳鬓厮磨地缠绵深情过,沈鸢怎么会看不懂他的眼神。
沈鸢小幅度地往另一边挪了挪,尽可能地远离江戾些,才开口说:“小戾,我想帮你找到家人,不是为了把你推开,我想让你和这个社会多一些联系。”
江戾松开了她,视线却没移开,语气坚定地说:“我有你就够了。”
“我答应了妈,要照顾好你。”沈鸢不躲不闪地迎着他的目光,生怕露怯,“小戾,姐姐想看你过得好。不想你成天迫于生计奔波,想看你继续读书,想看你和父母团聚,想看你——”
娶妻生子。
沈鸢最后这句没说,因为她知道江戾一定会生气。
“好好的。”她改口,把话补上。
沈鸢觉得,他们姐弟俩像一座孤岛,不管周围人来人往多热闹,他们永远只是他们,始终融不进去。不是被排斥,而是他们不敢、不愿、不想。
“小戾,能答应姐姐吗?”沈鸢确认般,询问。
这些年沈鸢已经很少受伤,脚趾上的纱布突兀又醒目,江戾心里跟着疼。
沈鸢今晚的状态颇有一种他不答应,她便一定会将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感觉。
江戾不敢赌,不能和她死犟。
“好。我可以配合警察寻亲,但你不能离开我。”江戾盯着她,说。
沈鸢淡淡地“嗯”声,说:“我永远是你姐。”
送沈鸢回去睡后,江戾却没了困意。他坐在晚上沈鸢坐过的沙发上,仰头靠着,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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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戾今上午没出门,在家里等修天然气的工人上门,碰见一楼的邻居文珊端着自己烹饪的小点心来串门。
文珊敲开门说找沈鸢,但今天工作日,沈鸢现在已经到工位了。文珊醉翁之意不在酒,显然是冲江戾来的。
江戾不打算让她进门,东西也不收,但文珊送不出东西便不走,站在门口不耽误跟江戾说话。
江戾没怎么耐心的应付着她的热情,听得心不在焉,直到听她说起:“一直以为你和小鸢姐不同姓是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妈妈姓,那天听小鸢姐说了才知道,原来你们不是亲姐弟啊。昨天我出门时碰见小鸢姐和她叔叔了,那也是你亲戚吗?是你爸吗?”
江戾起初对文珊的话没放在心上,只当是沈鸢同事之类的,但下一秒又担心是什么相亲一类的事,不免心生介怀。
“叔叔?一个什么样的人?”
文珊啰里八嗦说半天,好不容易得到江戾的回应,不免惊喜,若有所思地唔了声,说:“年纪挺大的,国字脸,看着很儒雅的一个长辈。我原本打算昨天来找小鸢姐玩的,上到二楼的时候看到他俩下楼。不是你亲戚吗?”
“不是。”江戾这一刻心中想了很多,猜测对方的身份,猜测沈鸢为什么瞒着自己,他看了眼文珊手上还端着的饼干盒,说:“东西我来拿吧,你要进来坐一会儿吗?”
文珊惊喜地陡然坐直,心中感慨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嘴上爽快地应:“好啊。”
江戾给她倒了杯水,又说起:“我记得你家用的是电子锁,门锁带监控功能对吗?”
文珊如数家珍地说起电子锁的优势,江戾听了会儿,把话题转回去:“方便把昨天沈鸢下楼前后的监控录像发我吗?家里有几个奇葩亲戚,我不太想沈鸢和他们有牵扯。”
“当然没问题。”文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谁家还没本难念的经啊,一心只扑在如何攻略江戾这件事上,“那我们加个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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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戾拿到监控画面后,当然认出了王昆,对方化成灰他都认识。
维修天然气的工人到小区附近联系江戾时,江戾已经离开家很久。
他站在街上,眼神敏锐地四处张望着,试图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到监控录像中的身影。
他这样当然不可能找到。
临近午饭时间,沈鸢中午会回家吃饭,江戾索性往她工作的地方走,迎她回家。
江戾就是这时候看到了尾随在沈鸢身后的王昆。王昆比早些年在村里时胖了些,文珊概括的没错,形象儒雅随和,很有欺骗性同样令人恶心的一张脸。
江戾不知道沈鸢知不知道王昆在跟踪自己,她一次也没有回头。但江戾知道王昆看到了自己,因为对方在发现他的那一刻,停住了脚步,隔着遥远的距离,王昆冲江戾咧开嘴角笑了下。那是一个挑衅的,无所畏惧的眼神。
“你怎么在这?”沈鸢意外地看向江戾。
江戾收回看别处的视线,回沈鸢的问题:“来接你下班。”略一停顿,他又补了句,“最近都没事,我每天都可以来接你下班。”
“都没事?”沈鸢担心地看他一眼,问,“最近活儿不顺利?”
江戾含糊地应:“想歇几天。”
江戾陪着沈鸢走出一段距离,回头时王昆早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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