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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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沈鸢和江戾一起上学。

小学建在镇上,家里没有交通工具,原本有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也早被王振东抵掉换酒钱了,姐弟俩上学只能走路去。这里多山地,他们家在半山腰,学校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每天走路要走上一个钟头。

即便这样,沈鸢依然很开心。

好在不全都是山路,到了镇上街道繁华起来,服装店、书店、快餐店、奶茶店等等,虽然比不得大城市,但小镇风貌还是可圈可点的,柏油路走起来格外轻盈。

学校占地面积不算大,教室办公室都是平房,高大茂盛的树木遮挡着望不到顶的天空。

上学第一天,沈玉娥给沈鸢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书包是沈玉娥用破布料子给她缝的,上面用布料拼接出一只飞鸟的形状,沈鸢很喜欢。

但学校里的同学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在背后聊着沈鸢的酒鬼父亲,寒酸的书包,连文具盒都没有。

不过沈鸢不在乎,别人说的时候,沈鸢珍视地捋平课本的折痕,爱不释手。她和江戾同桌,姐弟俩差两岁,沈鸢晚上学一年,江戾则早上学一年,他在班里是年纪最小的,个子也最矮,却是长得最好看的。

和沈鸢对知识的渴求不同,江戾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说沈鸢坏话的几个女生,以及他们手中不断打开合上,能拉出类似楼梯台阶般的三层铅笔盒。

学校里有食堂,只供老师吃,学生们自己带午饭,沈鸢在家吃的本就很简单,可准备的午餐本就不多,上学不适合带汤汤水水,她天天带的便是煎饼和咸菜。

煎饼是沈玉娥自己摊的,玉米用磨盘碾碎后泡一夜水,到村里的电磨坊磨得更细,发酵一夜再上鏊子摊。沈玉娥摊煎饼时,沈鸢便蹲在旁边看,一手拿舀子放玉米糊,另只手拿着木头刮板把玉米糊在鏊子上均匀地抹开,鏊子底下火烧得旺,薄薄的一层煎饼很快能熟,用刮板在鏊子边沾起一个小角,只需轻轻一揭,整张煎饼便下来,连破都不会破,往竹编的盖垫子上一放,继续舀下一勺玉米糊。

都说熟能生巧,沈鸢看的次数多了也觉得自己会摊,每次跃跃欲试地想上手时,都被沈玉娥赶走。

村里没有几家能用得上冰箱的,家里有点容易变质又吃不完的肉,会暂时寄存在门市部的冰柜里。

沈玉娥为了能让煎饼储存的时间更久一点,每次都把玉米糊发酵得特别酸。

每回中午沈鸢从包里摸出煎饼时,便有一股自带的酸味散开。

也是炫耀文具盒的这几个女生夸张做作地捂着鼻子,凑在一起嚼舌根。

沈鸢不在意,但江戾都记得。

这天天气阴沉,乌云笼罩,很快要下雨。还没到放学时间,沈鸢便招呼江戾提前收拾书包,今天快点回家。

江戾虽然冷淡,但一向听沈鸢的话,配合地照做。

下课铃响,老师叮嘱了放学路上的安全问题,便离开了教室。

沈鸢带着江戾第一个出教室,刚跨出门,听到教室里传出一个女同学惊恐的尖叫声,听声音,好像是书包里不知怎的多了只癞蛤蟆,被吓到了。

沈鸢茫然地扭头,小声问:“发生什么了?”

江戾头也没回,拽着沈鸢的帆布包带子,催促:“我们快点走吧,要下雨了。”

-

上学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学知识让沈鸢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和王振东起摩擦的机会少了。

而且随着她和江戾长大,王振东觉得不好拿捏他们、占不到便宜,喝酒后施暴的次数明显少了,清醒的时候也会好好跟他俩说几句话,当然重男轻女的思想已经浸透到骨子里,王振东对沈鸢更多的是阴阳怪气的挖苦和贬低,他对江戾倒是好脾气,给他塞点零花钱,或者塞点好吃的。

江戾有一样算一样,都收下,扭头给了沈玉娥。

沈鸢因此觉得江戾这个弟弟养的熟,自然和他越来越亲密。不管外面谁再说“你妈有了弟弟就不要你了”的话,沈鸢一概不信,在心里反驳:才不是嘞,你懂个屁。

-

初二结束那年夏天,沈鸢在沈玉娥的手臂上发现了针孔,不止一个。

之前也注意到过,沈玉娥说是痣,沈鸢便没怀疑,但这天再看,“痣”的位置显然不一样了。

沈鸢只当是沈玉娥身体不好,忙着给她和江戾攒学费做活累着了偷偷去挂营养针。所以学习之余,沈鸢尽可能多地帮她分担家务。

但初三开学第二周的时候,沈鸢从成天在村委前面的健身器材处聊闲天的大妈口中,得知了那些针孔的真实来源。

卖血。

沈玉娥为了供他们姐弟俩上学,光靠做零活攒的那些钱是完全不够的。

所以她一次次地卖血。

沈鸢得知这个消息后,觉得自己两条手臂都是麻的,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咬她的血肉,简直比针头扎进自己身上还要痛苦。

“妈,我不上学了。”回到家后,沈鸢如此对沈玉娥说。

她眼界再窄,也知道卖血是一种并不值得提倡的赚钱方式,通过那些大妈感叹的语气她也能听出个好赖。

要是卖血赚钱是积极健康的,那村里这些人还种什么地,都去卖血好了。

沈玉娥以为她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问了她好一会儿,又去问江戾。

看着沈玉娥瘦削单薄的身形,和不怎么有血色的嘴唇、脸色,沈鸢眼睛里含着一包泪,真想去把那些课本作业撕掉,再也不学习了。

任沈玉娥好说歹说,沈鸢都不去学校。她不去,江戾也不去。

沈玉娥跟沈鸢生气,发了火,说再任性以后都别去上学了。沈鸢绷着唇,仍然不改主意。

母女里在家里冷战了两天,整天整天的零交流,沈玉娥做好了饭,沈鸢自觉地坐下吃,沈鸢也会帮家里拾柴火、打理菜园、洗衣服,就是不提上学的事。

沈鸢和江戾的学习成绩都不错,是能考重点高中的好苗子,假都没请便不去上学了,学校老师自然犯嘀咕,特意来做了次家访。

班主任姓赵,赵腾,大学毕业的年纪,带一副无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是城里派来的支教老师,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跟播音主持人似的。他教数学,和动不动就体罚学生的语文老师不同,他寓教于乐,给学生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沈鸢很喜欢上他的课。

赵腾对这个村不熟悉,一路打听着才找到沈鸢家里。

沈玉娥和赵腾在屋里说话时,沈鸢和江戾便蹲在菜园里,捡了根树枝去戳一丛丛的草莓苗。

这么多年了,绿苗长了又败,败了再长,却没有一年结过草莓,沈鸢都要怀疑,沈玉娥当初移栽时是不是移错了品种。

菜园旁边有一小块开垦过的地,种着花生,再往外是村民上山下山的路。山上面没有人家,往下走个几百米才能看到一户人,那户人家的男人端着一壶茶站在路对过的山坡上,遥遥地盯着沈鸢家,眯着眼看了会儿,扯着嗓子跟沈鸢搭话:“老师来家访,你俩怎么不在屋里呢。蹲在门口干嘛?望风吗?”

男人叫王昆,沈鸢得叫他一声叔。村里人口流动小,真要论起来,大家都沾亲带故。

王叔笑面佛似的,语气慢慢悠悠,但沈鸢对他印象不好,之前撞见过他向王振东透漏沈玉娥做零活换了多少钱,害得沈玉娥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钱都被王振东翻走喝酒了。

沈鸢找不到实质性精准的证据证明王叔是个坏人,但凭直觉,觉得王叔是个煽风点火见不得别人家太平的小人。

沈鸢不理他,男人继续喊他:“小鸢,叔跟你说话呢?想不想吃蛋糕,来叔这边。”

沈鸢继续不理他。直到院子里传来说话声,沈玉娥送家访完成的赵腾出来。

沈鸢站起来,站在门口的菜园里等待着。

赵腾是来劝说沈鸢和江戾继续读书的,还说如果是经济上有困难可以向学校说明,现在国家和政府都有不错的助学政策。沈玉娥眼界有限,但思想开明,尤其是在孩子念书这件事上,很是支持,虽笨拙但认真地和老师聊了不少。

送走赵老师,沈玉娥拽了拽沈鸢身上的衣服,说:“你老师都说了,下周让你和小戾一定要去学校上课。学校不仅能免学杂费,等上了高中,成绩好的学生还能拿助学金,妈妈等着你和小戾赚奖金呢。”

沈鸢喊了声“妈”,低头时,又看到沈玉娥手臂上,被身上短袖的袖口半遮半掩的针孔,咬了咬唇,问:“抽血疼吗?”

沈玉娥看沈鸢头发乱了,把她发圈解开,用手作梳,给她重新扎头发的动作一顿,语气故作浑不在意地轻快道:“不疼。你好好读书就行了,妈妈等着你们到大城市工作,把我一块接了去。”

沈鸢压抑着哭腔,轻声说:“好,我答应你,会好好念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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