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终于走出了树荫,虽然他自身的阴影还是有些遮光,但在明朗的月光下已经能瞧见他的面容。略有几分清秀的感觉,但还是干瘦了些,大眼睛黑漆漆的,极富有生气。他的身高并不高,身形显得较为瘦弱,瞧着有几分营养不良的感觉,但气色却很好,想来是心态不错——方才那短短的两句对话也能体现这一点了。他手里抓着一支短笛,做工并不十分精致,虽是竹质的,但看纹理想来也不是什么上佳的品质。
唔,一个体格瘦小而但眼神异常明亮的小男孩。
“《珏山叹》可是北商名曲,钟先生——啊,钟先生是村子里的秀才,我们都在他私塾里读书。先生说,前年京城乐师联名编纂了《北商礼乐文化》一书,里面把这首曲子列入了北商十大名曲之一!”
小男孩异常兴奋地说道,脸色涨得有些红。
“诗书学的很不错嘛!”苏璃稍稍惊讶了一番,这小孩能记着前年的事——起码记性不错。她还这么大的时候……呃,已经记不清了。
“那是先生教的好!明年秋闱,先生一定能考上的!”小男孩的眼神依然亮晶晶的,充满着这个年纪的朝气与活力。
“你的笛子,也是随钟先生学的么?”颜霜轻轻问道。
“对,先生也会一些乐器,其中属笛子最擅。课业我虽然不如他们,但传自先生的笛子,我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个人。”小男孩的声音很是自豪。
“那你能说说,《珏山叹》这首曲子讲的是什么吗?”苏璃见霜儿显然对这首曲子有意,便也把话题往这上面引——尽管她们如今的关系稍有尴尬,但苏璃还是习惯性地为霜儿考虑了起来。
“这是先生讲的故事,也不知道是真的故事还是先生自己编的——先生可会编故事糊弄我们了。”小男孩先是嘟囔了一句,但这样的吐槽显然还不能掩盖他对钟先生的敬爱,“先生说,这讲的是北燕士官陈定山的故事。在商王还未统一之时,珏山是燕王属地,那时还是一处依山伴海的渔村,陈出生在此。他有一个一起长大的玩伴,名唤陈紫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故事里大多都是这么说的。
“后来,他长大了些,自然也像故事里那样向往仗剑走天涯,想去山那边的世界看看。结果这一去,恰逢燕王麾下解将军征兵,他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地应征入伍,随解将军四处征战,而后戍守东南,提防日渐强盛的商国。待兵事暂歇卸甲归田,他已是四十多的年岁,回到珏山的渔村,方知父母已经离世。再回首,当初说要嫁给他的青梅,也已是外边镇上员外的小妾。世事难料,二三十年的光景,终归是太久太久,久到上一次见到父母的记忆都已模糊,久到曾经的青梅与玩伴渐行渐远渐无书。或许陈紫烟心里还有当初的陈定山,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过去了的,没把握住,那便再也回不来了。
“再后来,陈定山留在了珏山的旧渔村,创下了这首《珏山叹》,写作叹珏山,声声都在述说着世事无常,就像他为这曲子题的序,‘或许我该随昨日黄昏而去,而非追逐明日清晨’。他这半生戎马,也见过了许多东西,这一曲,叹的是理想现实,叹的是染血沙场,叹的是兵马匆匆,叹的是南境烽火,叹的是韶华易逝,叹的是往后余生。
“按这首曲子的乐理造诣,他是伟大的,但放眼他所处的时代,他也是渺小的,他不过是那个战火纷飞时代的一个缩影,一个普普通通的悲剧,不算刻骨铭心,但憾事多如葱茏草木,无处诉愁,只好以悠长凄婉的曲声描绘起那个年代的感伤。”
小男孩终于讲完了这个故事——当然也包括很多议论性的内容,也不知是他自己的理解,还是听得先生的解读。不过站在苏、颜二人的视角,或许还是陈定山与陈紫烟之间的憾事更能触动一些。
是啊,时间太长了,凡人岁寿太短,二三十年基本上是生命周期的三分之一了,阔别如此之久,怎敢言说一切如从前?而她们之间,隔了二百余年,隔了苏璃记忆长度的十来倍,但对颜霜,或者说对奏而言,这不过是漫长人生的一段部分,苏璃如何能知道,她心里的,到底是自己,还是依然是洛魂?
不过,苏璃似乎忘了,在洛魂与奏的年代,在他们二人相遇的时候,奏,是十五岁。
而颜霜,依然沉静不言,眉眼如旧。
“那还真是合了这名字,珏山叹,叹的又怎是山?一曲长歌,尽是落寞。”苏璃轻轻地道,笑容有些苦涩。
小男孩当然不知道这笑容何意,他权当是面前的漂亮姐姐对这个故事有所触动有感而发,继而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是啊,人世多悲苦,戎事尤为盛,正是在那般时代他才能创作出那般曲子,这是战争年代的烙印,警醒着当下和平的来之不易。”故作深沉了一会儿,小男孩果然还是憋不住笑了,朗声道:“这是先生的评价,先生可喜欢这首曲子了,也常常以此与我们说教,珍惜和平。”
“那你可得好好听你们先生的话。”苏璃被这乐天的小家伙逗乐了,故作严肃地道。
作为一个21世纪的地球人,她更清楚战争这样的事有多残酷,一次次战争的伤亡,对而今的人来说可能只是概念上的一个数字,可对当时的人来说,这是无比庞大的人口。在医疗卫生条件较差的封建时代,人的岁寿本就较短,而一次大型战争当场就得死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若是伤者得不到好的医治,轻症变重症,重症变绝症,真正失去劳动力的人口往往还得扩大数倍,但能上战场的恰恰都是劳动力最强的青壮年。封建时代的生产力本就低下,劳动力的缺失只会使社会发展地更为缓慢,人民的生活也得不到较好的提升。胜方或许还能得到赔款补偿,败方国家的人民生活无疑更加困苦。
当然,无论胜负,单论战争结束的当前经济层面,本质上两方都是输家。汉武帝就是一个例子,晚年穷兵黩武,势灭匈奴,民族气节很高,但可惜打匈奴这样的游牧民族几乎是没有什么收益的,汉朝如此强盛的国力也撑不住。为了打仗加重徭役并增加赋税,加之一些其他的笨蛋操作,导致大量农民破产流亡,各地农民起义频发,汉武帝最后也只好颁发了一篇《轮台罪己诏》,承认错误。
总之,当前应该尽量避免战争,和平外交解决矛盾才是最好的。
“我们当然听先生的话。”小男孩陡然肃穆了起来,但如苏璃所料,这样的表情维持不了片刻便土崩瓦解,嬉笑了起来,“但放课后可就不一定了。”
苏璃轻轻一笑,看了身旁的霜儿一眼,似乎了然了什么,转而对小男孩说道:“不知你可有这曲谱的抄本?”
“姐姐问这个作甚?”小男孩陡然警惕了起来,一瞬间脸上就挂满了不信任。
苏璃愈发觉得这小家伙有意思,说道:“我身边的这位姐姐,她善于乐理,对这般美妙的曲子可没什么抵抗力,故而我才想与你讨要一份。”
“有是有的,但我只……”
“一两银子。”
“但我只要再去寻先生抄一份好了,这份抄本就予两位天仙姐姐了!”
苏璃给了不止一两的碎银予他,自然也得到了小男孩欢天喜地递来的乐谱抄本。这一时间,她似乎都忘却了先前的芥蒂,笑颜依旧,把抄本递给了颜霜。
即使如颜霜这般恬淡性子,这时眼底也泛起了涟漪。
“这铃铛送你……不……不好看吗?”
当年那青年送她东西的时候,还带着些窘迫,明明是那样冷硬的性子,面对自己的时候却时常笨拙地像个孩子——虽然,直到他在□□消失之后,自己也依然不能确定他对自己究竟是否存了一分男女之情。他与如今,自然是大不一样,形不似,但某些细微之处的神韵,却仿若如出一辙。
一时恍惚,颜霜接过了那抄本,一句“谢谢”,却怎么也没说出口。
道谢?需要吗?那不是生人之间才会如此客套吗?
苏璃倒是没在意,又或者说压根没想太多,见霜儿收下,她心中也自是喜乐,转而又去逗那小家伙了,自然没看见,那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翻涌起了她未曾见过的浪花。
通过闲谈,苏璃知晓了这小男孩名曰陈含谷,就住在附近的陈家村,家有一妹陈含穗,还不够上私塾念书的年纪。不过说起来,普通农户渔民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多半也不会送去私塾学书写字,这小男孩家中居然有意送女孩也去私塾,不知是他们家开明呢,还是那钟先生真的受人敬仰?
而后,陈含谷又说了,先生家境不错,他教村子的孩子,大多是不收钱的。
苏璃顿时肃然,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果真是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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