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奏强压着怒气,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洛魂,总是几分柔、几分媚的嗓音,而今在激荡的心境之下也是气得有些颤抖。
虽然未曾真正入秋,官道旁的枫叶未红,可如今官道上流淌着的红,要比深秋的枫叶来得更为鲜艳热烈。
那是血,奏在恍惚间,已经流淌了一地。
“作何解释,不该死么?”洛魂看了她一眼,声音如手中剑刃一般冰冷。
“怎么就该死了?你做人做事,还不得有个理由么?”奏的声音兀然拔高,柳叶儿似的眉蹙起到几乎竖立,眸子像是噙着暗沉的潭水。虽然面纱遮掩,瞧不见她的神色,但想来必然是极其阴沉的。
若是从前,洛魂说不得就要径自离去了。
但面前是她,故而会多解释两句。
“他们都姓袁,这还不够么?”
奏闻言,稍稍愣住,随后竟是气笑出了声。她想起,方才顺风传来的几人的交谈声,仿佛是道出了他们的名字,也好像的确姓袁。但奏没将这些放在心上,故而也记不太得究竟如何。
但现在就假定他们的确姓袁,就因为这个把这素不相识的人杀了,和那些江湖上的邪魔外道有何分别?或是杀人夺宝,或是杀人修行,恶人杀人都得讲究个理由呢,怎么到了眼前这儿,单凭姓氏就能给人杀了?
“姓袁怎么了?我还没有姓呢,是不是也该杀了?”奏斥道,眼中怒火更甚。
如今,她也是真的动了怒,往常对他的嗔对他的怪,多半是少女心事之下的宣泄,而今对他这般莫名其妙的行径,她完全不能理解。她原本以为这是个不善言辞、思想古板的剑痴,但如今来看,却还是看人太浅。
“只有姓袁的该死。”洛魂认真道,像是在说什么庄重的誓言,“若是姓袁的能苟活于世,那天下也便没什么人该死了。”
“你这理由能再离谱点吗?是不是明天再有人惹了你,你就再打算和那人同姓的都杀光?天下那么多人,你杀得完吗?天下那么多修者,你能每个都杀得过吗?就你这点能耐,陆上还算一方人物,到了无尽海域又算得上什么?你能活到今天,也还真是个奇迹啊!”
奏丝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斥责着。她虽是比洛魂矮了半头,但如今的气势,却比那个安静听她训斥的青年还要高上不少。
“我只杀姓袁的,从始至终皆是如此。”洛魂微微低头与她对视,哪怕在那墨中点血瞧见了不尽的怒火,他也依然不肯变通。
“理由呢?”奏尽可能保持着为数不多的耐心,再度问道。她自己猜是因为在姓袁的人手上吃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亏才会如此偏执,但她更想听听他亲口说出真实的缘故,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能让他对此这么执拗。
“他们姓袁,这就是理由。”
得到了这般完全是扯淡的理由,奏笑了声,也不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争辩了,和这种蠢货争论,没有意义。
“那就这样吧,散了。”
奏说完,不曾多看一眼,转身便走。
洛魂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却又止在了这一步。或许他在某方面,的确有些病态的偏执,但又不是真的疯子,不会理解不了人话的含义。奏说的是,“散了吧”,之后转身就走,不带有丝毫的留恋。这说明,接下来的路,她想一个人走了。
可是,她……
可是……
可是,自己已经向乌叶应过,要护她周全的。虽说几次的特殊情况,最后几乎都是奏她自己解决的,自己也没能帮上太大的忙。但不论怎样,自己都已经答应乌叶了。答应了的,便一定要做到。
而后,洛魂远远跟着那渺黑色的身影,在沉默中执剑而行。直到那人冷漠地转身,冷漠地看向他,冷漠地说道:“散了吧,就当不认识,你我各行一道。”
洛魂不言。
奏冷笑了一声,对他的一言不发嗤之以鼻。她开始在长野上飞奔,已经离了那处处长着枫树的官道,而今是郊野处的荒原,奏想把这人甩开,便要在这郊野上发挥全部的实力才行。她的玄气修为只比洛魂略高,真实速度强不了多少。哪怕她有宗门上佳的步法打底,这方面的增幅却也堪堪比洛魂的江湖上逃杀追亡的身法强上稍许。最后的综合,也只是比洛魂稍快,在这遮掩物不多的荒野之上,要想甩开洛魂,可并非易事。
洛魂紧盯着那已不再如初见时缥缈的身影,调整着呼吸,仅仅是跟着她往前飞奔,却也不会与她碰上一招半式。
大概是觉得这在旷野难以甩开洛魂,奏并没有持续下去。她顿住脚步,下身的黑裳便如花朵敛合似的拢在她腿上,线纹刺绣繁复考究,细节不无体现着其制作之精心,也当是配得上她这般人儿的。就是不知道随来的人,究竟是为了这身衣裳里面的人儿,还是别的什么?
洛魂也在稍远处停下,见她转身看来,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奏冷笑地看着他,道:“还跟着我作甚?你找你的袁姓之人去杀,我找我的北境风光去逛,你我缘尽于此,各行其道。”
“答应了乌叶,要护住……”
“你不欠乌叶的,你之前甚至都不认识她,别拿乌叶做借口了。”奏打断了洛魂的话,她双手抱胸,站得笔挺,足以见得她的认真。
显然,她对于洛魂“无故”杀人存在很深的芥蒂,也有着对他隐瞒着缘由不肯言说的愤懑。以他表现出来的性子,能让他这般偏执不讲道理地杀人,应当是有着一个很沉重的理由。奏其实理解,但不代表她能接受,不论如何,这些连修者都算不上的平民百姓,他们何错之有?你洛魂与人的恩怨,凭什么要他们这些普通人来承担?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普通人,这根本不能称之为正道!
被这么一打岔,洛魂便又顿住了,他看着奏,神色依然是平静的。眼前没有了袁姓之人的存在,他又成了那个淡漠疏离的洛魂,寡言少语,面对奏的质询,丝毫没有反驳或者解释的意思。
奏瞧他这模样,愈发来气,柳叶儿似的眉毛挑起,七弦瑶琴已然入手。这一回的第一声,可便不再是柔软舒缓的试音,而是真真切切的杀招!
洛魂反应自然是快的,他横剑挡在自己身前,金铁铮鸣几乎在瞬间响起。激射而出的火星,迸溅在了洛魂眼前,也让那深邃的黑眸,染上了几许足以点亮他眼底的金红色。也便是这一点点的亮光,便能瞧见他的眼底,依然是那黑衣黑裳的少女。
玄气乍起,吞没了那点边角的余光,把这道攻击的余波也吞噬殆尽,洛魂眼中重新变回黑暗与深沉。
即便只是仓促的抵御,面对奏的杀招,洛魂也是挡下来了,没有受到分毫伤害。放下剑时,也不见他眼中有过多的情绪,不见怒意,不见困惑,有的,只是让人觉得心中发冷的平静。
“我没杀你便已是仁至义尽了,你若是再敢跟来,就不是这般简单了。”奏翻手收起了瑶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洛魂默然,立在原地。
这一回,他真的没有再跟上去。
分开,便分开吧。就像她说的,什么乌叶,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的说辞。自己一直都知道,她不是她,却非要装作不知道,以此告慰自己,营造着她还在的假象。
她早已不在了啊,还是自己亲手将她葬在那镇子外的山上。
她不是她。
洛魂盘坐在原地,微微垂着眼睑,看着土路边缘的蚂蚁,正搬着比它自己大了数倍的东西走着,虽忙忙碌碌,但终有归期。
或许他自己也是如此,总是背负着许许多多本不该背负的东西,活得太累。他总是一副以生人勿近的冷冰冰的模样,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脆弱与迷惘;以拒绝牵绊之后的独自一人,来对抗世事的无常。似乎只有这样,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便不会影响到他所在意的人。
就像现在,他与奏勾连起了牵绊,却又在此时兀然断开,他便失去了方向,不知何起,不知何终。只能停留在原地,傻傻地坐着,偏又维持着那淡漠疏离的模样,好似不论在他眼前发生何种事,他也不会有分毫的神色改变。
然而,这依然改变不了他刽子手的事实。他杀人不少,不分男女,不分善恶,但凡与袁姓挂钩,便是落得死亡的下场。他也不是没遇见过打不过的袁姓之人,但那些人,最后的结局,还是死了。这并非无尽海域,强者不多,恰巧姓袁的,那便更是凤毛麟角,往往也不是他能接触得到的存在。所以,他手上也沾染了不少无辜者的鲜血。
他从不算是个好人,也不自诩好人。
他本是不在意这些的,但而今,这也成了他与奏之间隔阂的直接来源。
但若是不杀,那她呢?
那,已经魂归故里的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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