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第160章 旧忆·紫与黑

奏已经走了许久。

她离去以后,见洛魂真的没有再度跟来,便也不急着甩开他了,只是慢慢地在这长野上走着。

按她对他的了解,他既然这一次选择了不跟来,那便是真的再也不会跟来的。

——到现在,她也依然认为自己挺了解他。

洛魂这人,并不难懂,虽然性子偶尔有些矛盾,但他活得还是太简单太纯粹了。能让他动些心力的,除了那点不知何来的对世人的责任感,大概就只有剑了。江湖种种,他的确知道不少,但这些并没有把他染成一个性子过于复杂的人,依然是如故事里那样的剑客,坚忍,执着,不因外物变化而喜怒无常。

离开宗门已有月余,也便代表着与他独处的时日也过去了月余,这些日子下来的相处,也足以让她认清这个奇怪的人。他的确是奇怪的,性子冷漠疏离,又对世人有着同理心,会以礼待人,也会在他觉得需要之时杀伐果决。他复杂,却也纯粹,纯粹到甚至面对某一件事,你都能大致猜出他心里是什么想法、最可能如何去做。

就像那些骚扰的流氓,奏觉得他并不会杀这些常人,他也并未杀人,只是把他们拧了个骨折丢了出去。

就像此时,奏认为他不会追来了,他也的确没有追来——哪怕她已是在以寻常人步行的速度走着。

故而,冷静下来,她也清楚,除了执意杀袁姓之人这件事莫名其妙之外,他还是和自己认识的一样。而那些或许显得有些天真的良善想法,比如在那一夜与师父论及的言辞,也的确能表现出他的另一面。

人性不能简单以好坏而论。他定然算不上什么好人,毕竟手里的人命可不算少;也算不上什么奸恶之人,毕竟他心里有为世人做些什么的想法。

不过,奏依然不能理解他随意杀了素不相识的常人的行为,这不跟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按照目前她对他的了解,若是路遇这样一队走商之人——其实这个假设本身就不存在,他最大的可能是早早地发现这些人然后避开,根本没有相遇的可能性。

相比于热闹,他更爱独处。哪怕是自己与他共处了这么一段时间,他也经常一个人盘坐着,腿上摆着剑,然后发呆。

这便是奏认知里的洛魂,一个复杂难明而又简单纯粹、充满了矛盾的人。

不过今天,她的认知算是被破坏了不少。

想到那人独自坐在原地,剑傍身旁,而身形消瘦,似有风萧萧的寂寥,似有雪飘飘的孤冷,心中便有着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了上来。倒不如……回去看看?

顿住脚步,她忽然改了主意,决定给洛魂最后一次机会让他解释解释。她觉得既然自己冷静下来能想通一些事,也希望洛魂他在独处之时想清楚一些事。

他最好是真的能给出让自己能够理解他行为的解释。

奏回身赶赴,身法轻快,带起了初秋里微凉的风,便有黑裳裙裾飘舞如画。速度比起来时,便不知要快上多少倍。

天光逐渐偏正,那抹淡淡的秋意,也随着正午的到来而少了那么几分味道。长野林木不多,听不见风穿树叶声,也没有树荫遮蔽,洛魂便在阳光下坐着,神色平静。偶来白云蔽日,便也能清楚地看得,那双黑色的眼瞳,瞧不见多少光亮,总给人几许空洞之感。

往何处?

无处可去。

直到云层远去,天光落笔,那抹黑色的裙裾,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她撑着黑色的纸伞,其上蒙着一层布,以深灰的纹线绣上了一些花纹图案,有了她的容颜映衬,倒也显得惹眼好看了几分。

她走近了洛魂,纸伞把阳光隔开,伞面与她,皆在他的身上投下了阴影。并不算十分清晰,但也能瞧见分明的轮廓边界。

他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开口。

二人就此沉默,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想清楚了没?”

在又有一大丛云朵完成了蔽日再远去的过程之后,奏轻轻问了一句,虽然颇有些没头没尾的意味,但她知道,他清楚。

“万事皆可依你,唯独此事不可。”

洛魂也轻声答道,像是惧怕惊扰了午间的静谧,连蝉都消失了的午间,也的确证明了夏日的远去、秋日的到来。

他说的这话,倒也的确做到了,他是听奏的话的,哪怕其中不少不同于他的习惯、不同于他的见识、甚至不同于他的喜好,他都是按奏所说的去做的。可唯独涉及关乎袁姓之人的事,他依然偏执地不肯放手,明明只要放下,矛盾也便能迎刃而解,但他,既有不愿,亦有不能。

“我是真搞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奏提了提裙摆,在他身前蹲下,从俯视他的角度变作了基本平视。而洛魂鼻腔中萦绕的那股如初夏茉莉的芬芳,而今也愈发浓郁了起来,沁人心脾。

他们二人之间,是存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的,早在璟玉真人遣弟子追寻他们的时候,那时输送玄气便已是不可思议的信任了。而今,洛魂这么一说,奏便也相信他说的定是他真实的想法,由此不免又有了轻微的气愤。

“我原本以为你坐在这许久,能想明白些什么的,但我现在发现你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光坐着这儿发呆了。”奏的眉眼染着薄怒,但还是耐心而认真地说着,“洛魂,我是把你当友人的。但就你今日毫不犹豫杀人的表现,与那夜与我师父交谈时的神色言辞可是相去甚远,我不明白究竟为何会如此,但我还是想跟你谈几句。

“我明说了,你的性子我是喜欢的,很简单,很纯粹,不会成天寻些弯弯绕绕的词句搞猜谜。宗门内我那几个友人你也见过,曲弦喜箫,阿裳喜剑,阿染邪性,玄境憨厚,乌叶身世悲苦故而性子孤冷但不掩上进之心,柳泉性子惫懒故而不愿修行但愿为喜乐之源。虽说性格各异,但在这方面,他们大多也是如此的,相处起来我不会感觉到太大的负担。

“你我认识也有些时日了,我是如何的人,你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我虽不喜圣女之位,不愿肩负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但对于这北境之民,我并非不带感情。我不至于迂腐到成天和人说杀人是不对的不好的,我们圣临便就没有这样的训导,人当杀则杀,若是杀了这人能对这世间能有更多益处,杀了也无妨。故而,那些山匪强盗,我从不拦着你杀,不论他们是纯粹的恶人还是有什么苦衷,但已经有了做贼的既定事实,那便无需多言,杀了便是。

“可是,洛魂,那三人,那三个去集市走商之人,又有何错?你告诉我,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姓袁?还是说因为别的什么?

“洛魂,不论你有怎样的过去,你都该放下了……”

“放不下的。”

洛魂忽然道。

他本是低垂着眼睑,静静听着奏的讲述,但说到这儿,他很少罕见地打断了奏,抬眼与她对视,如此插了一句。

奏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的眼瞳,似乎要以此在气势上压倒他。不过,由此她也看出,洛魂那总是深邃淡漠、瞧不出什么情绪的眸子里,终于能看出点什么。那是混杂了几许哀恸、几许愤怒又带着悔恨的情绪,就如他的逝水剑法那样气怒不绝。

他在哀什么?怒什么?又在后悔什么?

奏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但很显然,以他这种性子,能让他一直记挂、并且执拗到不论怎样都不肯放下甚至都不肯说出口的,必然是极深的创伤。

这死性子,没救了。

此时,奏忽感疲惫万分,这感觉比真刀真枪地和阿裳闹一场都累。这家伙,也还真是油盐不进,虽说有他自己的理由吧,但也不肯说出口。能说他有错吗?那肯定有,这夯货二话不说冲上去把压根不认识的人一剑扎死,换谁来说都是有错的。按照前面自述的理念,尽管他有不怎么哪门子的苦衷,但这种人也依然属于可杀的范围。

但,奏也没心思杀他了。

手中黑伞一丢,奏无力后躺在地,娇媚的容颜重新沐浴在了并不炽烈的阳光下,这一刻也显得纯净而美丽。她伸出手臂稍稍遮了遮,鼻中呢喃出了叹息的语调。

她是真觉得洛魂这人不错,乐得结交;也是真觉得洛魂这人病的不轻,无药可医。

洛魂抓住了那把伞,微微倾身,为她掩去了午时的阳光。而他自己恰在伞的边沿,脸上明暗各执一边,便有了非同寻常的俊秀。

“边儿去,别来烦我。”

奏气恼地斥了一声,侧过了身,不去看他。

洛魂又把伞微微倾过去,便不再动了,像是就此定格在了原地。

直到,他看见在奏身旁,并不算茂盛的草地当中渗出了一抹深紫近黑的液体。这是一种很少见的颜色,自然界几乎没有什么生物或是矿产会是这种颜色,这般人迹罕至的地方地下会冒这种颜色的水显然不太正常,莫非……

洛魂瞳孔骤缩,一把扔开了伞,一手执剑,一手抱起奏,在后者的惊呼声都未来得及发出之时,腾飞了出去。

然,紫黑之色,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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