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夏日的雨皆是如此,来去匆匆,大雨浸润洗净之后的苍旻,霁色明朗。
洛魂被擒了。
也没什么令人奇怪的,他不过初入长生,能与领域修者拖上数个来回已经很令人惊诧了。况且这还是四海阁之人,魔域修者,可是出了名的难缠,而且脾性古怪,饶是如此,他也赞叹了几声,此子剑法之凌厉乃生平罕见。
而季烟罗只得忙起了善后工作,予路上被伤之人些补偿。
声名便就是如此,做了无数善事,错一回便是万劫不复;做了无数恶事,善一次便是立地成佛。魔域嘛,显然属于后者,在如今也还能让人感谢几句,倒也当属有了长足的进步。
明日,洛魂便要被押解去往总堂了。适逢松桥镇四海阁被围之事,为彰显圣临之威,这一路将要穿行于几个大镇回返,颇有游街示众之感。
季烟罗倒是对此有些头疼,她身为四海阁之人,本就不该多想什么的,做好自己便可。但对于洛魂此人……好歹也算一旧友,在他身上投了资本,总要瞧见收回来的可能性,就这般游街拉回去交予往生堂处置,自己这笔买卖可就亏了。
不如,给他悄悄放了?
——唔,颇具圣临遗风。
不过,当季烟罗夜里悄悄潜入地下监牢,却发现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反劫狱玄物,竟是一个也没起作用。她心中困惑,但既然与自己脱开了干系,此时直接上报给这些入驻的大人物便好。
于是,这一夜的松桥镇,又是一番鸡犬不宁。
而洛魂呢?
独自一人昏睡在马上,向北远去。
在马匹扬尘的风沙遮掩之中,立有一人。从那纤细的身形曲线来看,显然是个女子。她以黑色面巾掩面,只露出一双透露出几分无奈的眼瞳,如月沁水,泛着清冽玉色。
第二次了,小子!
宗主也真是的,涉及到她的宝贝徒弟,让我暗中替她跑腿卖命也便算了。如今事关她宝贝徒弟的小情人,也得由我出面,男人啊,真是麻烦。
扬尘落地平息之时,那窈窕的身影,便已消失不见。
……
时间就此悠悠过去了半个月。
这期间,江湖上也起了轩然大波。魔域域主司无琰,独身一人强闯妙法宗,一身的无上秘法倾力施为,将入宗山门砸了个粉碎。倒也不是没人拦她,而是寻常门人根本拦不住她。无极之巅的修为已是当世顶尖,她又是其间翘楚,硬是把不少闭关的长老都给震出来,才堪堪遏制住她大肆破坏宗门建设的行为。
究竟原因,还得追溯到半月前,北境松桥镇四海阁被围堵,大量门人被屠,圣女更是身受重伤,险些身亡。还望贵宗交出行凶者,否则,下一次来此之客,将会是圣临六堂。
众长老神色各异,勒令之下,才有几人主动站出承认,鬼迷心窍与北境几方宗门勾结,突袭松桥镇四海阁夺宝,却不曾想伤了圣女殿下,实属罪过。
魔域域主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抬手便杀了那些连圣蕴都不曾踏入的修者。杀了这些挑起事端的始作俑者,算是接过了妙法宗的道歉。此事,便就此作罢。至于北境的那几家“置身之外”的宗门,那便没人关心其下场了。
作为三宗五派八方岛之一,妙法宗入宗山门被砸烂,石阶尽毁,无数建筑成了残垣断壁。此外,还有大量门人受伤,其间不乏死者,但依然可谓颜面尽失。它的确是无尽海域顶尖宗门之一,但比起魔域那雄踞整个北境的庞然大物,却还是有些不够格。魔域域主这无极之巅的修为只是冰山一角,魔域的长老呢?那些年岁大了而出离魔域云游四方的呢?魔域之威,绝不仅仅局限于北境的皑皑雪山。
也有好事者总结了一句——普天之下,亦魔域之下。
江湖沸腾,魔域,怕是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酒楼茶馆的谈资。由此,也不免让人联想到,如果说魔域圣女已被寻回,那么,那个劫走圣女的愣头青呢?
虽然没人知道,但也可以人人都知道。无数个版本的小道消息,便又在江湖上流传了开来。
而身在罗浮岭的洛魂,对这些江湖消息自然是不感兴趣。他居于镇外的一处荒屋,偏离圣临山脉,人迹罕至。这间屋子,大约是曾经某个猎人的临时居所,如今荒废,便由他暂住了。
他的定居生活,简单而重复性极高,除却修行和练剑,仿佛就没有其他事情了一般。入圣辟谷,吃食也无甚所谓,若是想起生而为人就该为那一口热食,郊野尚有野兽野菜。如果他独身一人的话,他向来不挑。
他把司无琰喂他的药,那些未尽的药力尽数化开,修为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便是大宗子弟往往天才更多见的原因之一,资源堆叠,修行效率上可比无所依靠的散修强太多了。
他把过往对敌的经验总结,或与圣域,或与领域,或仅仅是长生圣蕴乃至圣元之下。所有这些不曾被他一剑破敌的战斗,都将为他逝水剑法新的一式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第五式,冠名碧落。
其实也很容易猜到,下一式之名就该是黄泉了——如果有的话。不过根据后世记载的“逝水七绝”,这剑法拢共七式,显然会是存在黄泉的。就是不知,这最后一式,他会以何为名?
碧落,本意指天上,与本意指地下的黄泉相对应。单用碧落一词,往往与宁静、纯洁与深远之意有所联系,表现一种神秘空灵的意境。而若是二词联用,便指意死亡。此处洛魂冠第五式以碧落之名,显然意在与后者。
这一式的剑,如旧的攻势连绵不绝。哪怕他为奏写的无名剑法都加入了守招,他自己的逝水剑法依然坚持他自己的风格,只求不惜代价的凌厉进攻。即便天要拦他,亦要一剑颤动星辰,穷尽碧落,乃至破灭九霄!
此去欲何?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何以相见?
那便游身,贯星海而寻。
九霄碧落,星海流。
如今的他,沉淀了十数天,能力又变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他天赋的确是极好的,剑走偏锋,也不知究竟是推动他的助力,还是蒙上他眼的阻碍。但无论如何,既然走到了这条路上,那便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吧。这世上,向来是没有什么回头路的。
又是十日过去,距离奏曾对她师父说的一月之期,倒是越来越近了。他的确就在圣临山脉附近,但曾被擒过一次,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算进去。不过,洛魂本人,并不知道奏对她师父单方面的约定。
经过这些天的发酵,江湖上的流言,又衍生出了数个新版本。不过,对故事的两位主人公而言也都不重要,毕竟一个对江湖传言一听了之无谓故事如何,一个深谙友人脾性知悉他在什么情况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虽说江湖上人云亦云,他们自不会随波逐流。
奏所说的一月期限已至,但她不曾下山,自然也寻不到洛魂。
再然后,距离圣女大典的举办已有一整年时间,于圣临山脉的门户眺云峰,也不见那身影。
夏日既没,秋日乘风而来,奏依然没有兑现她那不曾对洛魂说出口的承诺。而洛魂依然在原址潜修,日复一日,等着那他也不知道究竟还会不会出现的人儿。
有的人,便就是如此,在你的人生路上匆匆而过,有如昙花一现,留下最美的那一幕便失去了踪迹。时光倥偬,那片灿烂的光辉,终会是影响一生的光景。
于洛魂而言,奏到底算什么人呢?
亲人?友人?还是对他而言似乎不太可能的心悦之人?
这个问题,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心里似乎一直有一个人,但那人对于洛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亦无人知晓。只是有时候,奏,似乎是那早已葬在故里之人的替代品。
或许是?抑或不是?
谁又能说得清楚。
深秋。
北境圣临山脉处,秋日未半便开始飘起了雪花。如今深秋,早已是天地一片白色苍茫。冷自是极冷的,但洛魂仿若不觉,像是过去百日的每一天,如旧地舞着剑。断情冷厉,在这冰天雪地中依然是玄色不改,似乎没有雪花能落于其上,留下几许独属于雪落时节的证明。
雪落皑皑,洛魂收剑入鞘,呼出的气在凛冬之中化作了白雾,如烟散去。
明明是厚度已经可以盖过鞋面的积雪,他所舞剑的雪面上,错落凌乱却又似乎有着某种韵律的脚印,却未见一处印痕超过一分(十分之一寸谓之“分”)。他的剑法,本就不属于飘然若仙的那种,攻势又利又急,但还能保持如此高超的身体控制能力,足以见得其水平。
大抵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似乎便有人还是不懂剑舞精髓,故而叹了一句——
“啧,舞得一如既往地难看。”
洛魂循声望去,便见得那熟悉至极的身影,坐于树枝,晃着小腿,正对他笑。
人生若只如初见。
再见亦可胜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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